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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埃莉諾的思緒剎那間停擺。

    但不過只是一瞬，她便顫抖著開口反駁：“不可能！”

    “你看，即便如此，你還愛著阿雷克西斯，”塞坎達(dá)斯卻誤讀了她的答句，喃喃自語，“那時我妒火中燒，覺得你無可救藥，所以……所以我主動向安東尼斯投誠，而皇儲……他早就知道了丹尼爾的身份。”

    埃莉諾的話語已經(jīng)喪失了波動：“他是什么時候知道的？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，我也不在乎。我明里幫助你打通總管的關(guān)系，暗地里卻與安東尼斯共謀你的倒臺。而我也如愿了，你在我不知道的某個時刻死在了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，這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事。”

    他長長吐了口氣，慘笑一聲：“我懺悔完了，你是否該懲罰我了？”

    埃莉諾閉上眼：“滾。”

    “是，是，我這就把這家伙弄走。”阿默斯噗嗤數(shù)聲笑。

    塞坎達(dá)斯踉踉蹌蹌地扶著墻離開，口中依然喃喃重復(fù)：“你不愿意原諒我，你還是不愿意……”

    埃莉諾目送他遠(yuǎn)去，裹緊了披肩。

    而從階梯拐角后，這時轉(zhuǎn)出了一道人影。

    她駭?shù)煤笸艘徊剑S即疲憊地笑笑：“你聽到了多少？”

    對方走到他面前，無言地注視她，如夜色卻比夜色更明亮的黑眼睛里含著克制的關(guān)切。

    “看來你全聽見了。”埃莉諾往階梯口看了一眼，“其他人？”

    “還在和科尼塔司喝酒，我推脫喝得頭疼離席。”

    埃莉諾依然站在門下的陰影里，默了片刻低聲說：“過來些。”

    喬治依言走近，她環(huán)住他的腰，頓了頓，才將臉埋進(jìn)他的頸窩。

    他什么都沒問，也沒試圖三言兩語地安慰她，只是默默將她抱得更緊。

    青年的體溫與氣息將埃莉諾包圍，無孔不入地填滿內(nèi)心因驚懼而張開的縫隙。喬治就像是冷寂海面她可以停泊的唯一一座島，只有他能為她撫平疑慮、消除驚惶；她甚至有那么一刻覺得自己無所不能。

    初時的震驚淡去，埃莉諾發(fā)現(xiàn)塞坎達(dá)斯這番話幾乎什么都沒改變。

    除了徒增她的憤怒與困惑。

    “冷靜下來了？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，”埃莉諾允許自己向喬治袒露此刻內(nèi)心的動搖，她停頓很久，才低低說，“我什么都不知道了……”

    在阿默斯的操縱下，塞坎達(dá)斯不可能撒謊。她所面臨的選擇異常簡單－－接受克里斯蒂娜、她的母親的另一面，接受丹尼爾的真實(shí)身份；抑或?qū)@塵封的往事聽而不聞。

    不論相信與否，她自幼對母親的憧憬、以及由此產(chǎn)生的恨意該如何安放？

    而向母親獻(xiàn)上的復(fù)仇，究竟是否還有價值？

    艾德文，阿曼達(dá)，大學(xué)士，老艾德文，羅伯特，克勞德，伊莎貝拉，還有更多她連名字都不曾知曉的人……有那么一瞬，埃莉諾幾乎以為地面凹陷進(jìn)去，這些被她踩在腳下的人正拽著她的腳踝，將她往不可知的黑暗中拖，而她將與他們一起墜落，一直墜落……

    “埃莉諾？”

    喬治的呼喚將埃莉諾拉回現(xiàn)實(shí)。她往他懷里縮，喃喃：“我不該妄議亡者，可剛剛……即便只有一刻，我竟然恨母親。父親是那么愛他，他到死都沒能從她的影子里走出來，可她……”

    埃莉諾深吸了口氣，搖搖頭：“即便如此，她確實(shí)給了我生命，況且她也是愛我的……而丹尼爾，我無法不將他當(dāng)做弟弟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你呢？”喬治雙手捧起她的臉，“告訴我，撇開剛才你所聽到的一切，你是否還想繼續(xù)？”

    “我與安東尼斯不可能和解，”她輕輕笑了，“即便我想原諒，他也不會放過我。”

    “只要你愿意，我們可以兩個人逃得遠(yuǎn)遠(yuǎn)的，逃到皇帝也追不上的地方。”喬治努力控制著語氣，但他話中還是透出了一絲期待。

    埃莉諾閉上眼，放縱自己在這樣的想象中沉溺了須臾，聲音黯啞：“對不起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需要為此向我道歉。”

    她不敢去看他的神情。一個念頭在扎根前就被她掐斷。她想向他坦白：為了復(fù)仇，她向惡魔獻(xiàn)出了靈魂。

    契約不可反悔，埃莉諾不可能后退，否則阿默斯報(bào)復(fù)的第一個對象將是喬治。

    “我還是無法原諒安東尼斯，不談母親和丹尼爾，他毀掉的還有我的人生。”埃莉諾沒有撒謊，但她竟然對這樣坦誠的自己感到厭惡。

    “我尊重你的決定。”喬治稍低頭，她的發(fā)絲拂過鼻端，一陣甜膩而冰冷的玫瑰精油香氣。

    他的身體便微微一僵。

    埃莉諾從不用玫瑰氣味的精油。對此兩人都心知肚明。

    她立刻察覺了喬治的異樣：“云宮戒備森嚴(yán)，以沐浴和更衣的名義搜身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必向我解釋。”喬治的聲音很平靜。他將下巴擱上埃莉諾發(fā)頂，像是在阻止她抬頭看他神情。

    埃莉諾揪緊了他的衣袖：“喬治……”

    他終于應(yīng)聲垂眸看她。廊下小窗透進(jìn)巡夜人手中的燈火，火光在他眼中一掠而過：“你有什么打算？”

    埃莉諾指了指走廊盡頭，主人居住的套間在拐角后：“首先是他。”

    喬治會意，毫無遲疑：“我該怎么做？”

    埃莉諾喉頭一哽，聲音愈發(fā)低：“進(jìn)屋說。”

    “萬一有人……”

    她搖搖頭，笑得凄慘起來：“我們的關(guān)系沒必要隱瞞，也藏不住。”

    諷刺歸諷刺，枕席之間是密談的佳處。

    拴上房門時埃莉諾想，她根本沒有指責(zé)母親的資格，她們也許別無二致。

    ※

    “陛下今日外出游獵，諸位若有要事，可由我代為轉(zhuǎn)告。”

    皇后安娜款款從漆屏風(fēng)后轉(zhuǎn)出來，面帶禮節(jié)性的微笑。

    趕到艾斯納郊外別棟覲見的阿雷西亞眾人面面相覷，有人露骨地咂舌表達(dá)不滿。

    八國使團(tuán)抵達(dá)艾斯納已半月，除了首日宣召埃莉諾，安東尼斯始終沒有露面。縱使雙方的大臣和書記官們在一場場筵席中打得火熱，皇帝避而不見的態(tài)度多少令使臣們尷尬起來，再三向科尼塔司和塞坎達(dá)斯施壓，要求覲見。

    而此番他們無疑再次撲了個空。

    埃莉諾克制住情緒，沉靜地頷首：“那么我等就不叨擾您了。”

    安娜盯著她看了片刻，忽然道：“聽說你在圣所待過？正好經(jīng)典中有幾處我尚不明了，你先暫且留下。”

    被這么如臣下般呼來喚去，埃莉諾只是微笑：“如果您想請教經(jīng)書釋義，沒有比使團(tuán)中的塞維爾大人更合適的人選。”

    安娜面露不悅：“那個塞維爾現(xiàn)在是否在場？之后的事之后再議，今天你先留下。”

    埃莉諾與塞坎達(dá)斯對視一眼。將軍沉穩(wěn)地頷首，提議道：“既然如此，日落前我會派人來接埃莉諾大人回城。”

    “難道我會愚蠢到傷害使節(jié)？”安娜言辭尖銳，隨即擺擺手，“隨你們便。”

    話說到這份上，使團(tuán)其余諸人只得暫且先行回城。

    不久前還充斥著人氣的廳中眨眼間空空蕩蕩。

    安娜看了埃莉諾一眼，當(dāng)先轉(zhuǎn)過屏風(fēng)。別棟不大，前廳后半部分與花園露臺相連，藤架上的紫色花蕊尚未綻放，串在柔枝上隨風(fēng)搖擺，宛若淡紫色的珠簾。露臺上擺好了桌椅，安娜往上首一坐，回眸微微抬了下巴看埃莉諾：“怎么不過來？”

    木桌上真的擺了一摞諾恩經(jīng)典卷軸。

    埃莉諾一閃而逝的驚訝之色沒逃過皇后銳利的眼睛。安娜似乎不論和誰說話，都帶著三分刻薄：“我真的想讓你看看這些經(jīng)書，可沒有什么趁機(jī)賜毒酒的打算。”

    這話倒像在含沙射影地諷刺丈夫通過克洛維轉(zhuǎn)贈的那只銀杯。

    “是。”埃莉諾低眉垂目地應(yīng)，往露臺一角瞥了一眼。

    一個抱著里拉琴的美少年坐在欄桿上懶懶撥弦，眼皮都不抬。

    “不用管他。”安娜緩緩展開第一卷經(jīng)書，往其中的段落一指，真的虛心請教起來，“此處的三合體的聯(lián)結(jié)物是何意？”

    埃莉諾苦笑：“請您恕罪，神殿經(jīng)書并非我的專長。”

    安娜橄欖綠的眼睛像貓，帶著股懶洋洋的傲慢神氣：“哦？”

    “圣所中人最熟稔的自然是渡靈經(jīng)。”

    “呵，我暫時還不需要那東西，”安娜信手打開另一枚卷軸，狀似無意地問，“如果我沒記錯，你曾經(jīng)是陛下的未婚妻？”

    埃莉諾的視線隨著皇后保養(yǎng)得體的尖指甲下落，微微一怔。她隨即若無其事地應(yīng)答：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陛下似乎尚未赦免你，你居然敢堂而皇之地來到艾斯納，我都有些佩服你的膽識。”安娜抬手撩頭發(fā)，腕上的金銀桌子叮鈴作響。

    埃莉諾笑而不語。

    這態(tài)度觸怒了皇后。安娜雙眼一瞇，炫耀般將手掌貼在小腹上：“艾奧圣殿的先知已然給出神諭，帝國的繼承人不久后就將誕生。安東尼斯也很努力。”

    “這真是個好消息。”埃莉諾輕描淡寫地恭喜了一句，轉(zhuǎn)而再次看向面前的卷軸，確認(rèn)所見的文字無誤，“這抄本很有意思，應(yīng)當(dāng)是帝國圖書館的孤本。”

    “也許吧。”安娜打了個哈欠，“算了，今天就到這里，我命人送你回去。”

    乘上別棟的軟轎，埃莉諾自言自語：

    “皇后真是個有意思的人。”

    回到宅邸塞坎達(dá)斯的書房，她也這么說。

    將軍詳細(xì)詢問了兩人對話的細(xì)節(jié)，思索片刻，無奈地摸摸下巴：“安娜很要強(qiáng)，她的話你別放在心上。”

    “皇后不知道皇帝無法……”埃莉諾抿唇，臉頰泛紅，顯得難以啟齒。

    塞坎達(dá)斯像是被她的反應(yīng)取悅了，呵呵輕笑：“艾薩克那老狐貍也瞞著她，否則按照安娜的性子，必定會吵著要進(jìn)神殿離開云宮。”

    埃莉諾飛快地看他一眼，立即垂下頭去：“如果，我只是說如果……皇后為了印證先知的預(yù)言懷了身孕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是說……”塞坎達(dá)斯來回踱步，“我會讓人去辦，你等著我的消息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沒有您，我真是無計(jì)可施……”埃莉諾向?qū)④娺~近一步，誠懇地看進(jìn)對方的眼中，“我不知該如何報(bào)答您。”

    埃莉諾的紅發(fā)像是要在夕照中燃燒起來，連她的眼睛都泛紅。

    塞坎達(dá)斯在她的注視下張嘴，幾乎喪失了將軍應(yīng)有的威嚴(yán)。他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郎一樣面熱起來，半晌才掩唇咳了數(shù)聲：“安東尼斯的事也交給我。御醫(yī)的那封信我已經(jīng)命人去辦，等這流言傳開，他再不情愿也必須有所行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