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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某個街角開始,施念意識到自己闖進(jìn)了大觀園。
她看到越來越多涂著艷麗色彩的廟宇和神像,矗立在陽光中。日暮前的夕陽給它們披上了一層淡淡的橘黃,如同神來之筆,寫滿歲月悠長。
旅行中的人們在廟宇間穿行,每一座神像前都留有他們的祈禱——焚香、雙手合十、鞠躬……但愿那一刻,人們都是虔誠的。
施念看著太陽的方向,知道自己正是從北來,往南走。
她拉著箱子路過一尊特別的神像。
它身黑如碳,怒目圓睜,頭上帶著骷髏做成的冠冕,六只手臂所持之物不盡相同。最令人畏懼的還是它腳下踩著尸體,手里提著頭顱的樣子。
人們在此排隊敬香,施念只是遠(yuǎn)遠(yuǎn)的看著。
片刻,便離開。
意想不到的事情接踵而至。
離開神像,她只走了幾步就被攔下來。對方是個長相淳樸的尼泊爾小伙子,講的一口撇腳英文。盡管發(fā)音不太準(zhǔn)確,但施念還是聽懂了他的意思,自己遇見查票的了。
七百五十盧比換了一張杜巴廣場門票。
她掂量著,不禁笑出聲。那一句“往南走”,原來是想幫自己逃票。
“你一定想不到,我是個運氣不好的人。”施念把門票舉過頭頂,念出印在左下角的英文。不過,她說的不是“感謝您對遺產(chǎn)保護(hù)的貢獻(xiàn)。”而是,“thankyou,apollo。”
出了廣場再往南有一些零散的家庭旅館,門口立著的牌子上寫道:可短租,可長租。施念挑了家外觀看上去最干凈的,走了過去。
旅館敞著門,柜臺里有一個上了年紀(jì)身體發(fā)福的婦人,還有一個年輕的小伙子。
小伙子說了句:“你好。”
一路走來,施念已經(jīng)知道他的用意,便遵從當(dāng)?shù)負(fù)u頭表示同意,點頭表示不同意的習(xí)俗,搖搖頭,證明自己是中國人。
小伙子微笑著從柜臺里出來,將施念迎進(jìn)去。他中文很好,向施念介紹自己叫巴哈杜爾,還有他的媽媽,夏爾馬。
“你也可以叫我的中文名,英雄。”
施念說:“是個不錯的名字。”
巴哈杜爾一臉驕傲,他媽媽拍拍他的肩膀,“得意啊。才有的名字,前幾天。”夏爾馬的中文顯然比她兒子差很多,不過她慈祥的笑容可以化解一切尷尬。
施念決定在這兒住下來。
她從背包里取出護(hù)照、身份證和visa卡,到柜臺做登記。巴哈杜爾拿著證件端詳了半天,又把登記表送到施念面前,問:“這該怎么寫?”
因為她遞交的是香港身份證和護(hù)照,所以上面大多是繁體字。兩個證件加一塊兒,巴哈杜爾只認(rèn)識“中”。施念自己填好入住表后,將它交給巴哈杜爾。
“你……”
“我叫施念。”她把卡遞了過去。
巴哈杜爾看看,說:“又是這種卡。”他拿起來詢問站在門口的夏爾馬,“媽媽,涼壬哥的那種卡,是不是刷不了?”
夏爾馬笑著說:“叫姐姐,到了。”
施念疑惑的看著巴哈杜爾,他解釋說:“美元。我們這里可以付現(xiàn)金。”
交過錢,算是完成了所有入住手續(xù)。
施念拎起箱子準(zhǔn)備上樓,巴哈杜爾接過去,說:“三樓,太高。我?guī)湍恪!?
如果英雄意味著挺身而出,助人為樂,那巴哈杜爾的名字無疑十分貼切。施念跟在他身后,從柜臺右側(cè)上樓。這里是民宿旅館,設(shè)施自然不比酒店。他們腳下的樓梯窄得猶如一線天,怕是夏爾馬那樣的身材上上下下時要格外小心。
幸好,她住在一樓,后院的一間屋子里。
聽說沒有特殊情況她是不會隨便上來的。至于什么樣才算特殊情況,巴哈杜爾笑著說,他也不知道。因為就沒見她上來過。
三樓有兩間房,施念住在最里面,推開窗就能看到杜巴廣場。
“你看西邊,路對面就是我們這最有名的獨木廟。它只用了喜馬拉雅山上的一棵巨木。北邊是瑪珠神廟,典型的帕廓達(dá)建筑。”
“帕廓達(dá)?”
巴哈杜爾走到窗邊,像個導(dǎo)游朝杜巴廣場方向指點一二,“我們這的古建筑分三種,像瑪珠神廟那種多層頂檐的塔廟就叫帕廓達(dá)。錐子一樣的石頭建筑叫錫克拉。最后就是那種半球形底座的佛塔,叫寺度巴。”
施念看他對眼前的景象如數(shù)家珍,就知道他一定無比熱愛這片稍顯脆弱的故土。她說:“英雄,你知道這個詞在漢語里的意思嗎?”
“力挽狂瀾?”意外的講出一個成語,他得意的看了眼施念的反應(yīng),緊接著否認(rèn)道:“一定不止這個意思。還有愛,對不對?”
施念眼中閃過一絲驚喜,彎著嘴角說:“你配得上這個名字。”
巴哈杜爾忽然害羞的點頭,施念不知道他為什么否認(rèn),正要開口安慰,他說:“其實這都是涼壬哥告訴我的,就連名字也是他給我起的。”
從進(jìn)到旅館開始,這已經(jīng)是施念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,不由得讓她有些好奇,“他也是中國人?”
“不,他來自美國。”
施念眼前頓時浮現(xiàn)出一個身材健碩,胸肌發(fā)達(dá),小麥膚色,金發(fā)碧眼,整日穿著短褲和拖鞋全世界瘋跑的男人形象。或許他還應(yīng)該戴副眼鏡,畢竟研究中國文化對他們來講不是一門簡單的課程。
“他就住在你樓下。等他回來我可以介紹你們認(rèn)識。涼壬哥是我見過最棒的男人。”
不被期待的熱情有時候等同于麻煩。施念聳聳肩,暫且謝過。
巴哈杜爾離開以后,她索性坐到窗前,看著太陽把最后的光亮任性的涂滿整個加德滿都。那是個無比神奇的時刻,它傾盡所有將絢爛賜予每一座神廟,在塔尖之上開出鮮艷的太陽花。而后,便落的無聲無息。
加德滿都,迎來黑夜。
施念依舊坐在窗前,似回味,也沉默。整個過程對她來說太快了,好像只在眨眼間。她去燃了只蠟燭,立在桌角。
燭光映出掛在墻上的白絹布,上面寫道:諸行無常。
一入夜,樓下沸騰起短暫的喧嘩。沒多久便有一人從中脫離,上樓的腳步如踏水行舟不落痕跡,似乎并未受到夜里斷電的影響。施念房里的地板震了一下,是那個“最棒”的男人回來了。
她收回眼光,恰好路過放行李箱的柜子,那上面擺著她下午買來的小燈籠。施念轉(zhuǎn)身拉開抽屜,從里面又拿出一只蠟燭放到托盤上,看著燭光漸漸燃起。然后,小心翼翼將它掛到窗前。
微弱的火光,時高時低,映得白色燈皮泛起暖靄的黃,可愛到讓人移不開眼睛。此時,放在床上的手機鈴聲大作,她瞥了眼屏幕便將頭埋在胳膊里。
最后的最后,她走了過去,聲音如同飛在暗夜里的蚊子。
“我到了。”
“還好嗎?”
施念想想,倒是細(xì)細(xì)的笑出聲。
“怎么了?”廖東威不緊不慢的問。
施念說:“沒什么。想起白天的遭遇,覺得還挺有趣。”
“我倒是也想看看你捉弄人的樣子。”
廖東威說的是機場接機的酒店經(jīng)理,而施念想的顯然是另一件事,另一個人。她語氣漸緩,“我不過是想看看真正的尼泊爾。”
“恩。”
廖東威回應(yīng)的簡短,卻時隔很久。
跨越千山萬水,施念都能聞到他指尖殘留的雪茄味兒,那股碳焦里飄出的香氣能讓人得到片刻安寧。
她靜靜的等著……
“還記得在診療室,我問你‘為什么是我?’你說,因為我有個女兒。可是曉喬……”廖東威的喉嚨好像突然被東西卡住,他有些顫抖卻決絕到不給自己任何喘息的機會,接著說:“我們會有自己的孩子,對嗎?”
“等到哪一刻提起曉喬你不再心疼,你也就不會再和我說同樣的話了。”
“會嗎?”
“會。”施念把電話放在枕邊,看著天空慢慢出現(xiàn)一彎月牙,看著整個杜巴廣場像個嬰兒睡得酣暢淋漓。她的聲音在沉寂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,“因為失去的東西無可取代。”
他們的通話一分一秒過去,里面?zhèn)鱽聿蛔〉目奁_@是施念第一次聽到廖東威為了女兒的離開放聲大哭,發(fā)白的指尖在屏幕上輕輕滑動。
瞬間的戛然而止,讓她這里又歸于平靜。
她躺在床上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。不僅僅是因為危機感的應(yīng)激反應(yīng)導(dǎo)致認(rèn)床,失眠對她來說是家常便飯,何況剛到加德滿都不久就遇上了停電。她忽然起身,手伸向掛在床尾的背包,從里面拿出耳機線插到手機上。
打開音樂文件,里面種類繁多。流行古典,鄉(xiāng)村搖滾,統(tǒng)統(tǒng)被她一掃而過。直到出現(xiàn)alpha(阿爾法腦波)的音樂文件,施念才停下,指尖卻劃動它下面一個叫alisa的音頻,重新躺到木板床上。
放在胸前的兩只手牢牢握著電話,她用盡渾身力氣挑動手背細(xì)細(xì)的筋骨,每一道都像剛剝皮的柳條,泛出青白又清晰可見。
直到電話不堪重負(fù),耗光僅有的電量。她摘下耳機,睜開眼,卻不得不先擦干眼角滲出的淚。有趣的是,她停止了流淚,卻還依稀聽得到嗚咽聲。
“我還在哭嗎?”
施念無奈的搖搖頭,從背包側(cè)面掏出個白色小藥瓶。
一片、兩片、三片……嗚咽聲還在耳邊徘徊,真切的讓她如同身臨其境。她走去窗邊,聲音從冰冷的窗子飄進(jìn)來,自下而上在空曠的街上回蕩。悲傷像一股暗流,流過黑夜,流進(jìn)施念的房間。
早就燃盡火光的燈籠被風(fēng)吹得搖晃,白色的紙皮像窗欞流下的一滴淚。
這兒,有人在哭。
施念探出頭,望著樓下漆黑一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