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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兩座不高的山丘，像兩頭伏在地上打盹的水牛，在它們之間，留下一片狹長的空曠之地，就如豬舌頭一般。

    自從最早的居民把它開墾出來，它就成了這一帶最肥沃的農(nóng)田。

    時近黃昏，有一對中年夫婦正在田里撒麥種。他們一人負(fù)責(zé)一行，妻子的第二行已經(jīng)開始，丈夫還在第一行中間，兩人隔著老遠一段距離。

    當(dāng)關(guān)千劍和云霓走到上方一條橫路上，妻子立刻被孩子的哭聲吸引，抬起頭來；丈夫仍在埋頭干活。

    “孩子要吃奶了！”農(nóng)婦用責(zé)備的語氣說，一雙眼睛從關(guān)千劍臉上移到云霓臉上，心里嘀咕著：生個孩子不會帶，真是受罪。

    “孩子他娘身子弱，奶水跟不上。”關(guān)千劍抖著腰，把嬰兒的哭聲振成波浪狀，說完不懷好意地偷偷瞟云霓一眼。

    云霓不知他此時正一肚子壞水，還給他一個贊賞的眼神，仿佛說：“這謊撒得夠地道”。

    “抱孩子也不是你這樣抱的！男人都是粗手粗腳，哪能干這細活？是不是怕累壞了你媳婦？倒底大人金貴還是孩子金貴？男人也不能盡這樣慣著女人，——我說，你女人長得倒真中看。”

    農(nóng)婦語帶諷刺，一邊說，一邊不住地拿眼看云霓。

    云霓臉紅。

    這副神情落在農(nóng)婦眼里，以為云霓知錯，感到慚愧，這讓她更加來勁，說到最后，不免把聲音又提高幾分。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一副低頭認(rèn)錯的樣子，實際上是用額頭遮住一臉的壞笑。

    那孩子似乎聽懂了農(nóng)婦的話，敲邊鼓一般更哭得震天響，兩只小手也不安分，舉在空中不肯放下來。

    農(nóng)婦恨鐵不成鋼地長嘆一聲，三兩步搶到路上來道：“我教你怎么抱孩子！哪里是像你這樣抱法？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巴不得脫手，老遠就往她懷里塞。

    “不會帶就給爺爺奶奶帶呀，”她像個搖籃一樣晃著懷里的孩子，小聲嘀咕著：“真懷疑是不是親生的，——哦——，不哭不哭，奶奶疼你……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驚喜道：“他真不哭了！大嬸，你果然是個行家。”

    農(nóng)婦不領(lǐng)情：“是你們太不懂事。”

    這當(dāng)兒云霓悄悄走到關(guān)千劍身邊，尖出食中二指，在他手臂肉最厚的地方，狠狠捻了一把，瞪眼小聲道：“你不想說點什么解釋一下嗎？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看她急眼，卻火上澆油，故意抬高聲音道：“要說也是你說，你應(yīng)該好好感謝人家大嬸。”

    云霓一聽更惱，一對彎彎枊眉幾乎變直了，還要掐他報仇。恰巧農(nóng)婦轉(zhuǎn)身回答關(guān)千劍的話：“這沒有什么的，疼孩子是女人的天性，我也就是看著孩子可憐，你們沒有必要謝我。若單看你們兩個大人面上，我還真懶得管這閑事，你看我這一堆活等著干呢……”

    她見云霓一副嬌嗔薄怒的小媳婦嘴臉，又忍不住搖頭，帶著輕蔑的笑背轉(zhuǎn)身。

    “大嬸，其實……”云霓終于忍不住要親自出馬辯解兩句，農(nóng)婦卻突然敞開嗓門朝她的丈夫喊：“老三，回去。把開水燒上。別假忙活了！叫你回去就回去。——孩子才生下來一個月就斷奶了？”后面這一句是問關(guān)千劍。

    “大嬸好眼力，一看就知道這孩子才一個月，今天剛好是他滿月的日子。”關(guān)千劍不敢正面回答。

    “得了吧，我們給他沖勺米糊，看他能不能喝得下。”她一邊說，一邊從關(guān)、云二人面前擠過去，也不邀請他們，自顧自地走，經(jīng)過云霓面前時，斜她一眼，心里納悶：“長得有紅有白，身子這么弱？”

    云霓站立不動，堵著關(guān)千劍的去路，等他走近，直直地瞪著他，突然一手提過他的衣袖，一手撿他手背上薄薄的一層皮扭住，幾乎轉(zhuǎn)了個整圓才松手，直痛得他呲牙咧嘴。

    “叫你占我便宜！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哈哈笑著從她身邊溜了。

    農(nóng)婦家離得不遠，繞過旁邊的山丘就到，三間白墻黑瓦，依山面水，煙囪里早已濃煙滾滾。進了屋子，地上掃得極干凈，坑坑洼洼的黃土地面都在泛白。

    她丈夫在灶前燒火，咧開一口煙薰的黑牙，笑道：“隨便坐，我燒茶喝。孩子長得真好！”

    農(nóng)婦道：“燒什么茶？水開了把米糊用小碗沖一碗，給孩子吃。你洗手了沒有？”

    她丈夫道：“這不才把火點燃嗎？我和你一起回來的，哪能一下子就把水燒開？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佯裝對云霓道：“男人也不能盡慣著女人。”這本是農(nóng)婦說過的話。

    云霓縮肩捂嘴而笑，又搖著另一手示意他不要亂說，惹惱人家。幸而農(nóng)婦并沒注意。

    兩人各找椅子坐下，農(nóng)婦也拖把椅子，在他們對面坐定，三人圍成一圈。

    “你們是哪個村的？”她打算好好審審這兩個年輕人。

    云霓搶先開口道：“其實我們不是那種關(guān)系，大嬸你弄錯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弄錯了？”大嬸好像對這個不稱職的母親成見很深，根本不想聽到她說話，“是我弄錯了還是你們弄錯了？才一個月大的孩子，自己不會帶，為什么要抱出來？讓父母帶著不是很好嗎？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有意加深誤會：“她的意思是說我們不是夫妻，我們是，我們是……”他做出不好意思的樣子，慚愧地眨眼睛，羞怯地笑。

    云霓很嚴(yán)厲地喊出關(guān)千劍的大號，正要罵他個狗血噴頭，農(nóng)婦已看出來一些端倪，眼里閃過一道興奮的光道：“原來你們是私定終生？嘿，真有膽！你們出來有多久了？是不是懷上孩子就沒敢回家？”

    云霓見說到這份上，霍地站起來，面紅耳赤道：“大嬸你別聽他的，他故意耍你呢。我和他今天才認(rèn)識，這孩子是我們在路上撿的……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看出云霓著了急，不敢再亂說，咐和道：“我不過開個玩笑，大嬸還當(dāng)真了。”

    農(nóng)婦卻自有主張，她想：“孤男寡女，一面不相識，就這樣大明大白走在同一條道上，又恰好天上掉下個孩子，讓他們撿到，誰信呢？女孩子臉皮薄，可也別當(dāng)我是傻子，我活了大半輩子，過過的橋比你們走過的路還多哩！”

    云霓知道她不肯信，嬌哼一聲，調(diào)頭轉(zhuǎn)身，一路跺著腳走到外面，獨自生悶氣去了。

    稍待米糊沖上，做丈夫的送到面前，農(nóng)婦接了，用勺子沾了一些，放在嘴邊輕輕地吹。

    “孩子長得真好！”丈夫又是那句話，說完帶著傻笑走回灶間。農(nóng)婦望他背影白了一眼，小聲道：“長得再好也不是你的。有本事自己弄一個出來呀！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看在眼里，忽有所悟，問道：“大嬸，怎么不見你家的孩子？莫非也去走江湖了？”

    農(nóng)婦見孩子張嘴，露出少有的笑容，充滿慈愛，卻沒好氣道：“走什么江湖？從來就沒孩子！你沒看見，這樣的窩囊廢，能生得出孩子嗎？走步路都比別人慢……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聽得過意不去，看向灶間時，那農(nóng)夫無動于衷，好像完全與他無關(guān)。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又道：“正好……”

    農(nóng)婦扭動脖子，眼睛橫向他，神色不善道：“好什么？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道：“不是，——我們走江湖的，居無定所，過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活，帶著孩子實在不方便，正想找個合適的人家，送養(yǎng)出去呢。大嬸如果不嫌棄……”

    農(nóng)婦一口回絕道：“那不成！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道：“這有什么不好？”

    農(nóng)婦道：“萬一我們把孩子養(yǎng)大了，你們又來要，找誰喊冤？再說，就是你這樣說，外面那個能同意嗎？我看你最怕老婆，做不得主。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一再保證，絕不出爾反爾，農(nóng)婦哪里肯信：“你現(xiàn)在是這樣說，轉(zhuǎn)過頭就不是這話了……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無法，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，把云霓哄進來，在他萬般努力下也做了保證，說了誓言，夫婦兩個才漸漸放下心，歡天喜地，不知道感謝哪個菩薩好，只有加倍殷勤地侍候這對慷慨的“小夫妻”，并一再留兩人歇宿。

    到收拾床鋪時，兩人一致要求分房睡，倒是攪得農(nóng)婦摸不著頭腦，暗嘆：“年輕人真是矯情！”把他們安排在靠東邊緊挨著的兩間房里，以方便他們半夜幽會。

    云霓白天既受驚嚇又受累，沾枕頭就著。

    睡到三四更天，聽到腳步聲，又有兵器破空的響動，迷迷糊糊中還當(dāng)仍在白天的戰(zhàn)場，一咕嚕坐起來，眼前一片黑沉沉的，才晃悟自己太過緊張。再仔細聽聲音，不是出自別的地方，就在隔壁房里。

    “關(guān)千劍，你又搗什么鬼？”她的氣還沒消呢。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按龍在天傳授的調(diào)息方法，越練越精神，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，令他終于忍不住跳下床，拔劍一遍遍使出那妙用無窮的天劍一十三式，并把白天所見云霓的劍法攙雜其中，這時他嘴里輕輕吐出一聲：“格！”一劍推出，感覺比之昨天大有進步，聽到云霓的叫聲，停在空中回道：“白天不要說人，晚上不要說鬼，說人人來，說鬼鬼靈，你不知道嗎？”

    云霓道：“你嚇不到我，我要是怕黑，就不會一個人出來了。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覺，在屋子里跳什么？我看你才是鬼上身了。”雖然這么說，背上不免感到癢癢，把被子一提，頭縮了進去。

    她希望關(guān)千劍快點開口，這樣會感覺安全一些。可是他好像突躲到很遠的地方，一點動靜也沒有，可怕的安靜在兩人之間沉淀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不說話？”云霓的聲音傳到關(guān)千劍耳朵里有些悶聲悶氣，語氣也顯出幾分驚慌。

    他沒有嘲笑她，而是改以少有的深思口吻道：“自古以來，劍法中就有‘形’、‘聲’、‘氣’之分，三者之中有任何一樣沒有練成，都不能算作一個真正的劍客。大凡高手，更能將形氣和形聲合而為一，同時使出，聽說臨陣對敵，威力能增加數(shù)倍……”

    云霓插嘴道：“這些對于一個習(xí)武的人來說，不過是最簡單的常識，你不用當(dāng)什么新鮮事一樣向我報告。我?guī)煾妇褪切螝夂托温暫弦坏母呤郑　?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道：“你師父云九霄是武林中少有的杰出人才，這個你吃飯時跟我說過的。如果她老人家不是個中高手，天下就沒有會使劍的人了。”云霓聽見人家夸她師父，自然高興，還想他就這個話題繼續(xù)發(fā)揮，關(guān)千劍卻一語帶過，接著提了一個讓她頗感泄氣的問題：“但是這些高手為什么就沒有想到形、聲、氣三者合一呢？”

    云霓一口咬定：“不是沒有想到，而是根本就沒有三者合一。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顯然不信：“這是為什么？”

    云霓道：“這是常識，每個習(xí)武的人都知道，就像走路用腳而不是用手，連三歲大的小孩都不會弄錯。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不以為然道：“每個人都知道的事，往往沒有一個人真的知道。如果所有習(xí)武者一開始就被師尊長輩告知，三者不可能合一，等于說他們心中先有了這個固然之見，才不敢越雷池一步，尋求突破，而事實上，三者合一究竟有沒有可能，從來沒人真正用心鉆研過，或者有人也曾和我一樣好奇，但經(jīng)過一番努力，終究一無所獲，為了掩飾自己的無能，便對后世門人宣稱，三者不可能合一……”

    云霓在被窩中抬手一拍床鋪道：“你的廢話說完了沒有？你的意思是我?guī)煾笩o能，欺騙她的徒弟？那你師父呢？你師父是不是已經(jīng)知道怎么三者合一，并且傳授給你了？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喪氣道：“沒有人肯作我?guī)煾浮Ｎ乙膊皇翘刂改愕膸煾笩o能。”

    云霓道：“幸好你沒有師父，要有也早被你氣死了。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道：“我知道你還在為白天的事生氣，不就是開個玩笑嗎？真小氣。”

    云霓道：“你不提白天的事情還好，你一說起，這覺都沒法睡了……”她想到義憤處，早忘了有沒有鬼，掀開被子坐起來，拍著床鋪把關(guān)千劍一頓數(shù)落。關(guān)千劍一句嘴也沒回，黑暗中偷偷地笑個不住。最后見她有滔滔不絕之勢，提醒她道：“大半夜的，別吵到孩子。”就這一句話，仍隱含著占便宜的心思。云霓哪能聽不出來，但醒悟到自己確實有些失禮，便忍住不說，鉆回被子，并劃下道來：“明天再教訓(xùn)你！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被她撇在一片寂靜中，不敢再惹她，踮腳走回床上打坐，自己想道：“等有一天我使出一招形聲氣三者合一，看她怎么說！”

    第二天早飯后兩人辭別主人，走到他們家山墻旁邊的橫路上，關(guān)千劍像遺漏了什么東西，一轉(zhuǎn)身折回去，云霓在后面問：“你回去干什么？還舍不得嗎？”他道：“等等，馬上就來。”

    農(nóng)婦見他去而復(fù)返，嘴唇都烏了，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問：“是不是又反悔了？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假裝遲疑道：“我，我……真有點不忍心……”

    農(nóng)婦哽咽起來：“我就知道……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慌忙改口：“我沒有反悔的意思，只是我有個要求。——這孩子畢竟是我們親生的，我想讓他隨我姓。”

    夫妻兩人都慷慨道：“這個沒意見，跟誰姓都是一樣，孩子是養(yǎng)親的，不是跟誰姓就跟誰親。只要你不反悔，什么都可以答應(yīng)你。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道：“那樣就好，名字我都給他起好了，叫關(guān)云長，你們以后就這樣叫他吧。‘關(guān)’是我的姓字，‘云’是孩子他娘的姓字，最后面那個長字可以丟，前面這兩人字千萬不要弄錯了！”

    農(nóng)婦道：“記住了，忘不了。跟關(guān)老爺一個姓，姓得好，名字也響亮！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走回來時，云霓見他滿面春風(fēng)，起疑道：“你又對他們說什么了？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隨口支吾道：“沒什么，沒什么。我讓他們不要虧待孩子。”

    云霓一雙眼睛就像照妖鏡，逼視著他，良久才道：“我回去問問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