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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關(guān)千劍趕到近處時，軍師正在獻(xiàn)計(jì)，說到“只可智取，不可力敵”，這一句話提醒了他，令他馬上想道：“難道我來的目的只是給她陪葬？我如何從這么多人手下救出美人，還能全身而退？”

    當(dāng)他聽說對方要用火攻，模模糊糊想到一計(jì)，來不及仔細(xì)籌劃，調(diào)轉(zhuǎn)馬頭往山腰上一戶人家馳去。

    這戶人家正在辦喪事，吊客往來不絕，他縱馬直入中堂。一個先生模樣的人當(dāng)門而坐，一手接過吊客手上的錢物，一手握著筆管，正在記賬，見一人一馬沖過來，嚇得手腕跳起來打在眼睛上，手指拿捏不穩(wěn)，筆也扔了。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勒住韁繩，翻身下馬，兩邊屋子里各沖出幾條大漢，意欲一擁而上，把他按倒。

    關(guān)千右手伸到肩上，抓住劍柄，作個兇狠的表情，眾人止步，都不敢動。

    他又將劍拔出一半再送回鞘中，弄得“嗡嗡嗡”響聲不絕，幾條大漢更加喪膽，面面相覷，拿不定主意，最后眼神都落在主人身上，向他求助。

    主人從眾人胳肢窩下鉆出來，顫抖道：“這位英雄，今天我家辦的是喪事，你要多少錢，只要拿得出來，我都給你，只是千萬行行好，不要傷人！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道：“人間的銀錢我都看不上，給我拿沒有壓過的冥錢紙來。”

    主人臉上的畏懼更甚，疑神疑鬼道：“請問您是哪路神仙……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忍住笑道：“天機(jī)不可泄漏，快拿來，遲些誤了我的大事，我讓你們家家戶戶辦喪事！”主人一聲沒吭，又從眾人腰間鉆回去了。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蹲下身，撿起地上的筆，一抬頭，看見那記賬的先生躲在桌子下面，簌簌而抖，他對著老先生的嘴巴，一邊嘴角劃劃了三道，順便把筆上粘的灰塵去除，站起來時，主人抱著厚厚一疊冥錢紙，正步履唯堅(jiān)地走出來，關(guān)千劍沖他笑一聲：“真孝敬。”抽出一張，放在桌子上，醮飽了墨水寫字。

    眾人看他這架勢，雖然害怕，卻忍不住好奇心，漸漸湊上來，想看他畫的什么符。其中有認(rèn)得字的，等他寫完一個，便念出來：“虎——”“之——”“羽——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自小跟隨師父走江湖，賣藝為生，后來師父死了，才在李府謀個差使，從沒好好讀過書，這時寫出來的字，其高明程度，可以想見。虧這些人倒能瞎貓碰死耗子地猜中，但到第三個字，仍不免引起誤會，以為他寫的是三個字：“羽、田、共”。

    寫到第四個“龍”字時，一張紙已經(jīng)裝不下，他心中煩惡，抹了一把汗，大吼一聲，把紙揉成一團(tuán)，拋在地上，又從頭開始。

    眾人見他怒如金剛，都退散開，唯恐有災(zāi)禍降臨。

    過了一會他卻又寫得入神，嘴里還像小孩一樣念叨：“虎——之——翼，龍——在——天——”

    有人大著膽子問：“您寫這幾個字，莫非前身是黑龍?zhí)陡浇娜耍俊标P(guān)千劍只“嗯”了一聲，對那人說的什么，全沒聽清。眾人卻開始交頭接耳，紛紛議論，都以大白天見鬼而自認(rèn)倒霉。

    桌子底下的先生蹲得腿酸，也探頭探腦爬起來，一看關(guān)千劍彎彎曲曲、像蚯蚓找不到娘的字跡，忍不住“咯咯”笑道：“俗話說‘不怕寫字丑，只要抖三抖’。您這也抖得太過火了……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一劍抬頭，他又嚇得縮回去。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一把抓住，笑著問道：“你到過黑龍?zhí)秵幔俊?

    “到、到過，不過那是十幾年前……”

    “那你一定見過這六個字。”

    “見、見過。”

    “會寫嗎？”

    “會會會會會會會……”

    “能寫得一樣嗎？”

    “這個，恐怕，還是，可以的。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把筆塞進(jìn)他手中道：“你來寫，只要寫像了，我保佑你長命百歲。”

    模仿各家字跡，正是老先生的拿手好戲，聽他這么說，喜得頭上要長出角來，提筆力透紙背，如驚蛇出劃、飛鳥投林。關(guān)千劍在一旁暗贊，果然抖得有板有眼，比打太極拳還好看！

    頃刻字成，他搶過來捧到眼前一看，就像從石壁上拓下來縮小的一樣。

    等到墨跡吹干，關(guān)千劍又喝一聲：“拿豬油來。”主人以為他要吃，盛了一大碗，還不忘配個勺子，畢恭畢敬遞到他面前。關(guān)千劍把六個字在油里浸過，小心捧在手上，說聲“多謝”，飛身上馬，頃刻間轉(zhuǎn)過山墻不見了，沒一個敢追出來看。

    云霓自殺的的劍停在中途，臉上的表情突然放松。一騎得得，從對面山道上飛馳而來。

    馬上的人背負(fù)長劍，黑巾蒙面。到了近處，他手一抬，一物激射而出，薄如紙片，利如菜刀，竟是一種奇門暗器。

    但見它既未飛向王全兄弟的要害，也非沖著云霓手中自殺的兇器，而是徑奔王全手上熊熊燃燒的火把。

    暗器在火把上一帶，“轟”一聲點(diǎn)著，向上一飄，翻了兩個轉(zhuǎn)身，風(fēng)滔中的小船一般，兩邊晃蕩著落下地去。

    “虎之翼，龍?jiān)谔臁！笨吹竭@六個字，王全才想到是一張紙。

    但——來者是誰，竟有這份功力？一片薄薄的紙，在他手中就如金剛鑄就的！而這字跡，分明和黑龍?zhí)兜姆趾敛徊睿“。堅(jiān)谔臁粫撬救税伞覀兯懒恕?

    這時身后風(fēng)聲呼呼，王全知道大難臨頭。他幾乎不想回頭去看，也不想抵擋，因?yàn)樗宄堅(jiān)谔煲窍霘⒁粋€人，無論怎么掙扎躲避，都屬徒勞，唯一的出路是閉目待死。

    王康見一向機(jī)智勇猛的王全一反常態(tài)，眼見利刃及身而不知保命，以為他中了邪，跳上去一把將他推開七八步。而他自己睜大的眼睛卻再也沒法閉上。

    雖然是背上中招，王全仍仿佛看到一條紅光至天而降，鉆進(jìn)體內(nèi)，然后感到身子一輕，一切都不存在了。

    一群烏合之眾眼見王康被活活霹成兩半，王全還傻愣一邊，發(fā)一聲喊，四散逃命。來人本要先解決王全，卻被馬兒跑過了頭，只好由著它沖入人群中，轉(zhuǎn)眼間，除了人頭滾滾，沒有一個是能動的。

    直到將這些人趕盡殺絕，他才勒馬回頭。再來找王全時，早已憑空消失。他一拍大腿叫道：“我中計(jì)了！他跟我裝傻，趁我背轉(zhuǎn)身，跑得比兔子還快。”

    云霓一見危險(xiǎn)去除，繃著的一股勁冰銷瓦解，全身一軟，坐倒在屋頂上，手里的劍順著斜斜的茅檐直往下滑，她也懶得理會。

    嗆啷——

    來人聽到背后金屬聲音，嚇得差點(diǎn)從馬上撞下來，慌忙回頭，才看清沒有敵人偷襲，只有云霓倒在茅檐上，原本艷紅的嘴唇蒙上一層灰白，虛弱到了極點(diǎn)。

    “她還能活嗎？別費(fèi)盡千辛萬苦，救出個三魂丟了七魄的‘冷’美人，那可就白忙活了。”關(guān)千劍心頭咚咚直跳。

    云霓的嘴唇還在動。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看到一絲希望，兩手在馬鞍上一按，跳下地來，望著對方想說句什么，視線卻被屋檐隔斷。

    “你說什么？”他倒退幾步。

    云霓的聲音極小，也許只有她的嘴唇能聽到。

    “能不能大點(diǎn)聲？我一個字沒聽到。哦，你問我是誰嗎？我就是關(guān)千劍呀……”來人再度跳上馬背。

    他抓下臉上的黑巾又問：“沒想到是我吧？”

    云霓擠出一個慘淡的笑道：“是沒想到，真沒看出來你還是個小英雄。現(xiàn)在請小英雄救人救到底，送佛送到西，幫我把孩子接下去，我實(shí)在……實(shí)在抱不住了。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道：“還是把你先接下來吧，你往下跳，我可以把你抱住……”

    云霓很夸張地飄來一個白眼。

    他知道錯了，改口道：“要不你把孩子滑下來讓我接著，然后等我去借個梯子再度你下來？”

    云霓頭向后仰，幾乎整個人躺下去，只靠一邊手肘支撐著道：“你非得在這個時候趁火打劫嗎？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雖然確實(shí)有點(diǎn)小心思，但被她說得這么嚴(yán)重，又覺得冤枉，叫道：“不是這個意思，你別狗咬呂洞賓！我也很想幫你把孩子接下來，只是我上不來，還有什么辦法？你有更高明的法子嗎？請教請教。”

    云霓閉上眼睛細(xì)聲細(xì)氣道：“那么多人都被你殺了，你敢說這么一座小小的亭子能把你難住？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存心抬扛道：“你的意思是要我把亭子拆掉？”

    云霓驀地拿手按住腰眼呻吟道：“哎喲，我好像不行了，好痛！這個孩子就麻煩你了，找個富裕家庭，叫人收養(yǎng)……”關(guān)千劍看她交待后事的樣子，心中一涼，顫聲問：“你受傷了？傷在哪里？怎么不早說！”

    他看云霓只是閉著眼睛搖頭，慌忙溜下馬來，熱鍋上的螞蟻般在地上轉(zhuǎn)了兩個圈，朝來路跑去。跑了幾步又轉(zhuǎn)回來，自語道：“來不及了，等到把梯子扛過來，人都斷氣了！”他又伏在馬身上，兩手按著一跳，卻沒坐下，而是雙腳落在馬鞍上。這樣一來，胸口就在茅檐以上，他伸出來手喜道：“你自己挪挪窩，我抱你下去。山那邊有個大夫，騎馬過去很快……”

    云霓索性躺倒，把臉轉(zhuǎn)向一邊帶著哭腔道：“我不要你抱，我情愿死在這里。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一聽這話，動了真怒，加之心中焦急，吼道：“為什么？我身上臟嗎？你嫌棄我！”

    他不管那么多了，決定先斬后奏，用力一跳，膝蓋落在茅檐上，上身往前一趴，一個熊抱，撲向云霓，意欲把她拉進(jìn)懷里，不曾想膝下一滑，衣角都沒摸到，下巴先磕在茅檐上，同時下半身全吊在空中。他兩手各抓一把茅草，手肘頂在屋檐邊緣，暫時穩(wěn)住，腳下亂踩，可就是落不到鞍上，扭頭一看，馬兒早跑到老遠(yuǎn)的地方去了。

    “好啊，好啊，屁股要開花啦！”

    當(dāng)關(guān)千劍四仰八叉躺在地上，卻看見云霓探出她可愛的小腦袋歡呼。

    他剎那間明白，云霓并沒有受傷，正要反唇相譏，她“啊”地一聲驚叫，從屋檐上滾了下來，看樣子也是屁股著地下場。

    真是善有善報(bào)，惡有惡報(bào)，關(guān)千劍一邊幸災(zāi)樂禍，一邊又怕她摔得太慘，以屁股為中心，將身子一順，墊在下方，更彈起數(shù)尺，將她接住。

    這一次落地滋味可與前不同，背后雖然完全失去知覺，前面卻是溫香軟玉抱滿懷，他眼望著天上飄過的云，大笑道：“這下不僅屁股開花，還開了兩朵……”

    云霓懷中的嬰兒本來已經(jīng)睡去，這時又被振醒，哇哇大哭。她一掌拍在關(guān)千劍緊緊箍著她的手上，叱道：“你還打上結(jié)了，松開！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道：“明知道打上結(jié)了，你倒是幫我解開呀，我只有這兩只手。”

    云霓道：“不許耍賴！想我罵人是不是？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聽她語氣轉(zhuǎn)嚴(yán)肅，不像開得起玩笑的，只得把手分開。

    云霓受到驚嚇，力氣反而恢復(fù)不少，小心護(hù)著懷抱中的嬰兒，利索地翻身爬起來，在關(guān)千劍背上狠踢一腳道：“讓你淘氣！姐姐是給你欺負(fù)的嗎？”

    等關(guān)千劍也哼哼唧唧爬起來，她一雙眼睛瞇成兩條彎彎的線，笑容可鞠迎上他道：“算你良心還不壞，知道在下面給我墊著。不然我沒被王家的兩個忤逆子燒成灰，也要摔成好幾塊，結(jié)局一樣慘不忍睹！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有個毛病，要被人貶低或是臭罵一頓，他都能面無愧色，一聽到別人的夸贊，非鬧個大花臉不可。雖然云霓的話連感激的意思都很委婉，他還是有些抵受不住，唯知道傻笑。

    云霓并不在意，徑直到他面前，環(huán)繞著嬰兒的手臂向上一抬，蹭到他懷里，命令：“接著。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慌忙伸手。

    就在他的雙手鉆進(jìn)云霓懷中那一團(tuán)溫?zé)崂飼r，心中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。“這是我們倆的孩子，”他想：“我該叫她孩子他娘，她要叫我孩子他爹，嘿嘿，呵呵。”念頭一邊轉(zhuǎn)著，眼睛落在云霓臉上，透露出無限柔情。

    云霓自己似乎也想岔了，更兼抬眼碰上他灼熱的眼神，一張俏臉無聲無息地漲紅，急急忙忙把手從關(guān)千劍手底下拔出來，背轉(zhuǎn)身小聲嘀咕：“這人怎么這樣！”同時又把嘴唇咬住一些，害怕它們跑得沒邊。

    關(guān)千首次與一個美貌女子眉目傳情，看到她不勝嬌羞而又芳心暗許的模樣，神為之醉，魂為之銷，只想不顧一切傻笑一場。過了好一會，才回過味來，問道：“你打算怎么處置他？”

    云霓很快調(diào)勻呼吸，回復(fù)鎮(zhèn)定，轉(zhuǎn)過臉來道：“現(xiàn)在是該我問你，——你這一天之中連救我兩次，我不是知恩不報(bào)的人，總該有所表示吧，這個大胖小子送給你，也算是一命換一命。——我問你，你打算怎么對待他？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急道：“這個我可受不起，我不要，堅(jiān)決不要！”

    云霓不依道：“為什么不要？嫌我禮太輕，沒有誠意？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道：“可以這么說，他又不是你生的。”

    云霓柳眉上剔，揚(yáng)手一巴掌拍在他肩上，罵道：“少跟我蹬鼻子上臉！信不信我不理你？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挨了打罵，心里卻是甜甜的。他感覺到她這一巴掌柔弱無力，就像是為了給他撣去衣服上的灰塵，而她這一不同尋常的舉動，給他們之間，平生幾分親近，好像兩人相識已有許久許久。

    兩人回到幸免于難的亭子里坐下休息，云霓笑道：“李厚德翹了辮子，李府的門也用不著人看了，你打算去哪里呢？”

    關(guān)千劍道：“我本來就說今天是最后一次給他看門，我另有要事，正要往六如門走一趟。”

    “什——么？你再說一遍！你確定你要在這個時候去六如門？”云霓瞪大眼睛，嘴角還帶著一股嘲弄人的意味，仿佛關(guān)千劍突然變成一只猴子或是一個女人，令她無法相信，而又覺得十分滑稽。

    “怎么？你這是什么表情？”關(guān)千劍知道又一次被輕視了。

    “你去那倒霉地方干什么？讓我猜猜吧，你一定是聽說六如門是江湖第一大劍派，武功無敵，想去拜師學(xué)藝是不是？我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吧，他們啊，現(xiàn)在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看不起我？”

    “沒有誰看不起你。我的意思是你跟本進(jìn)不了他們的門，不但進(jìn)不了他們的門，連方圓百里內(nèi)都休想靠近。”

    “那還不是看不起我？”

    “我不是這個意思……”

    “那你是什么意思？你分明就是看不起我！難道我就那么差勁，不但進(jìn)不了人家的門，還連靠近都不敢？”關(guān)千劍又開始?xì)夂艉舻摹?

    云霓也來火了：“看不起你又怎樣？誰說我非得看得起你？我就是看不起你。你要去，你去啊，你喜歡去送死，我不攔你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我去六如門就成送死了？難道我長得像小偷，他們一見了我，不分清紅皂白就來和我喊打喊殺？”

    “呵呵，”云霓被他的話逗笑了，“你長得像不像小偷，那可不好說。不過，我也沒說要?dú)⒛愕氖橇玳T的人。六如門被圍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嗎？現(xiàn)在就是一條狗想從六如門口經(jīng)過，恐怕都會被當(dāng)作信使拿住殺了，更不用說你這樣一個來路不正、鬼頭鬼腦的大活人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六如門被圍？”關(guān)千劍來了興趣，不計(jì)較她完全不符合實(shí)際的評斷：“你跟我說說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