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送走了大夫人,蒼郁在臥榻上歇了許久仍沒有力氣站起來,只覺里衣都被冷汗浸透了。
如果活著就必須這樣不停地和人周旋,死真是一件極其輕松的事,一想到也許一生都要和大夫人他們斗下去,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。
從重生到現(xiàn)在,她已經撒了許多謊,并且還得繼續(xù)編造更多謊言。蒼郁并不是一個習慣撒謊的人,這令她害怕,害怕有一日被困在自己的謊言里,不得脫身。
相對大夫人,現(xiàn)在更令她頭痛的是姬杼。大夫人有心拉攏她,才容易信她;姬杼上一世可是毒死了她,這樣的人,如何才能叫他信自己?而如果他相信自己以后又發(fā)現(xiàn)那些謊言,翻臉該怎么辦?
如要扳倒蒼氏,她必須獲得他的信任,只是她現(xiàn)在毫無頭緒,不知該從哪里開始。
所幸只有每月初一和十五皇帝才必須呆在皇后宮中,她有足夠的時間緩一緩。
看到面前容色各異的美人們,蒼郁決定收回自己的話,緩一緩?除非她不是皇后。
她險些忘了這后宮里并不是只有她和皇帝兩個人。
每隔三日,皇后就得領著后宮眾人祭祀一回,祭天地星辰、山川河海、祖先神靈。祭祀以皇后為首,禱祝過后,皇后以下每位妃嬪都得上三炷香,拜三拜。姬杼的后宮里林林總總百來個女人總是有的,祭祀全程都得站著,等這些人全部拜完,一上午也就沒有了。
嬪妃們倒還好,只苦了她這個當皇后的,全身上下穿戴著二十來斤的禮服和首飾,還得站得筆直,令她不得不怨恨姬杼沒事納這么多妃子干什么。前世她不受寵,臨死前幾年這些事都被元貴妃替代,很是清閑,以至于如今對這份差事陌生得很。
元貴妃便是面前的女人里為首的那一個,五官不算特別驚艷,但淡然的神色令人感覺十分平和,似乎很好相處的樣子。她與蒼蕓同時入宮,蒼蕓當皇后時她還只是個美人,直到蒼蕓過世后才晉為貴妃,暫領后宮。
元貴妃未必是后宮最美麗的女人,但她絕對是姬杼最信任的女人。數(shù)月前姬杼前往獵場行獵,險遭暗殺,是她為姬杼擋下了那枝險些奪走他性命的箭,自己卻生命垂危。
蒼郁知道姬杼本想讓元貴妃當皇后,可惜元氏勢力不如蒼氏,有蒼氏阻隔著,他有心無力。作為補償,他力排眾議提拔了元貴妃的兄長元故做戶部侍郎。元貴妃的兄長年僅二十五,這個歲數(shù)能當上戶部侍郎的,在大周朝前所未有。這個元故興許有幾分本事,元氏也有些勢力,因而他能穩(wěn)居侍郎之位至今。
蒼郁還知道再過一年,元貴妃將誕下一位皇子,姬杼想立他為太子,但是蒼氏以小皇子并非嫡子為由,拉攏了許多朝臣反對,姬杼才不得不作罷。
思及此,蒼郁驚覺姬杼這個皇帝做得也很沒意思,明面上天下在握,卻任何事都不能自主。
與他聯(lián)手,真能扳倒蒼氏?
可蒼氏害死了她的母親,要她與蒼氏聯(lián)手廢掉姬杼是萬萬不能的,何況若是姬杼不在了,下一個就會是她。
就算姬杼靠不住,她也只能想辦法讓他靠得住。
為了讓蒼郁言行舉止都與蒼蕓相似,在主家的三個月教養(yǎng)嬤嬤們一直在按照蒼蕓的喜好培養(yǎng)蒼郁。
姬杼對蒼蕓的一往情深人所皆知,蒼蕓過世后他罷朝一個月,住在離皇陵最近的皇莊里,每日都要過去看她。
為了延續(xù)這份寵愛,蒼氏才選擇了蒼郁,可他們并沒有想到這是一步臭棋。
姬杼不接受替身。
蒼郁看著元貴妃——上一世元貴妃替她打理后宮,兩人交集頗多,她對元貴妃也有一些了解。
元貴妃與蒼蕓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。蒼蕓是天之驕女,舉手投足都有一股傲氣;元貴妃出身雖也不差,但為人平和。蒼蕓說一不二,想要的東西、想做的事從不打折扣;元貴妃卻是以和為貴,若是做不到十分,八分她也能接受。蒼蕓天□□玩,常讓姬杼帶她到各處玩耍;元貴妃事事以天下為重,若是姬杼玩得狠了,還會勸誡姬杼。蒼蕓性奢侈,吃穿用度俱是最好的,但好在從不亂花國庫里的錢,大臣們無所彈劾;元貴妃節(jié)儉些,收成不好的年歲會帶頭減少花銷。
簡單說來,蒼蕓幾近于禍水,元貴妃則是標準的賢妃。
令蒼郁疑惑的是,這兩個全然不同類型的人姬杼竟都喜愛得很——比如她自己,她就只喜歡連陌那種孔武有力的人,有安全感,對姬杼這種文文弱弱的書生型一點興趣也沒有。私下里她時常覺得,比起模仿蒼蕓,叫她模仿元貴妃還靠譜些。蒼蕓的性格是百年富貴養(yǎng)出來的,并非隨隨便便就學得來。
面對這個比她還小幾歲的皇后,元貴妃沒有表露出絲毫輕視,恭恭敬敬地行禮。在她身后有幾名年長的妃子,見元貴妃猶如此,也不好給蒼郁下馬威,俱是十分恭敬。
蒼郁對元貴妃一直頗有好感。上一世時蒼氏不喜元貴妃,明里暗里讓她吃了不少虧,可元貴妃從未對蒼郁有半分怨恨和不敬,即便蒼郁最后被姬杼冷落在一旁置之不理,也不曾落井下石。
也難怪姬杼會喜歡她。
蒼郁一心想著復仇的事,難免任何事都能與之產生聯(lián)系。她突然想到,比起直接謀求姬杼的信任,通過與元貴妃交好,或許更容易。
縱然兩家有著利益之爭,興許她會防備自己,但自己若以誠相待,她未必不會信。
想到這里,蒼郁上前扶起了元貴妃。面對她微露訝異的神色,蒼郁泯然一笑:“貴妃之賢,孤傾慕久矣,如今能與貴妃一同服侍陛下,實乃三生有幸。”
元貴妃謙虛道:“娘娘謬贊了,嬪妾當不起。”從她的語氣里,蒼郁感受到謹慎的疏離。
慢慢來,她心想,不能急。
蒼郁不知道的是在聽說她將入主中宮后,后宮許多人曾揣測皇后與貴妃之間必有一場惡戰(zhàn)——看蒼蕓就知道,蒼氏女子絕不是謙和的人——誰知竟看到這樣詭異的一幕,不由得大失所望,不禁指望兩人的笑容下隱藏著不為人知的波濤洶涌。
一場祭祀下來,蒼郁累得腰酸背痛,連思考的力氣都沒有了,只想找個地方好好躺一躺。這樣的祭祀三天一次還能不能活了?她不由得想起蒼蕓,她是苦大的人都有些受不了,蒼蕓這種嬌生慣養(yǎng)的怎么受得住?
蒼郁忍不住拿這個問題問了沈嬤嬤。沈嬤嬤是從前蒼蕓身邊兩個嬤嬤中的一個,身形有些胖,大夫人說她擅長出謀劃策,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只管與沈嬤嬤商量。另一個痩些的是李嬤嬤,做得一手好菜,擅長管教人,想好的事情由她去做一定萬無一失。
“每三日一祭祀雖是祖制,但已有許多年不曾循著舊例了,通常每月祭祀三次也就罷了。”沈嬤嬤答道。蒼郁仔細一琢磨,這不就是說蒼蕓在世時一直在偷懶嗎。
蒼郁更加覺得自己不可能成為蒼蕓那樣的人了,她太老實,全然沒想過可以偷懶這一樁。
不過現(xiàn)下既然知道了,也不失為一個好法子。
于是蒼郁號稱循著先皇后的傳統(tǒng),祭祀仍舊每月三次,不止她自己輕松,后宮眾人也都松了一口氣。
每天下午蒼郁都以練習為借口,將自己關在書房里,回憶上一世大周朝經歷過的大事。
元貴妃那般以命博信任的機遇不是任何人都能碰上的,也并非任何人碰上都能幸運地活下來,叫一個人信任自己的更好的辦法,是成為對他有用的人。
這些事并非憑空就能想起來的,身在后宮,不似在民間時那般消息靈通。蒼郁只能從進宮那天起,逐步回憶身邊的人說過些什么,哪些事情曾令姬杼震怒或者緊張。
按照這種法子,不免要回憶起前世的自己,蒼郁驚異的發(fā)現(xiàn),同樣的一個人,怎地能將前一世活成那般糊涂?前世那個真的是她嗎?只因母親在她們手里,遇事便全然沒有主意,任何事都要問嬤嬤,連姬杼問一句話都要問過嬤嬤才敢回,仿佛傀儡一般。不要說姬杼,連自己都無法容忍。
回顧完前世,蒼郁給自己做了一個評價:死得不冤。
進宮不久她就該發(fā)現(xiàn)姬杼并不喜歡別人模仿蒼蕓,可她只依著嬤嬤,固執(zhí)地繼續(xù)模仿下去,以致姬杼連見她都覺得厭惡。若只是這樣也就罷了,嬤嬤們見她不得勢,所想的不是改變她,而是打壓其他人,惹得后宮眾人敢怒不敢言。她們敢這么囂張,只因有她這個名義上的皇后在,一切惡行都能以旁人的不敬為理由;而有蒼氏為靠山,姬杼便是再不甘愿,亦不能直接廢了她。除了暗中下毒,似乎也想不出還能有什么別的法子。
她不由得為自己嘆息:蒼郁啊蒼郁,你怎么能一輩子活得那么蠢?
盡管如此,她并不覺得自己該原諒姬杼。一個皇帝當?shù)眠@么失敗,這么身不由己,以至于本來一道廢后詔就能做到的事,他偏只能用下三濫的下毒手段,作為皇帝活得也挺蠢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