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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九章

    最開始的鮮血淋漓的尸體聞起來很像是撒了鹽的鐵銹味兒，但是放久了，就會像咸魚一樣腥臭，那八名斬首的獨(dú)眼黨正像一攤子臭咸魚曝尸街頭。而這個生前無惡不作的索命龍的尸體在街上被人踩踏，砍剁，已經(jīng)沒了形狀。我將索命龍的腦袋用酒洗凈，放在一個木匣子里。我把這個木匣子帶回家，告訴母親殺父仇人已經(jīng)命喪黃泉了。

    我本想打開匣子讓母親看看這個惡棍，但是母親拒絕了，她說看了也沒用，就算報仇雪恨了，甘田又不能起死回生。真正讓她傷心的是親人的生死相隔。

    夜里，燈光下，母親面容的衰老和心情的沉痛都成了我再也無法改變的東西。

    到了深夜，母親終于睡去了，可我卻睡不著，索命龍的首級是保存不了太久的，我應(yīng)該盡快想好應(yīng)付獨(dú)眼黨殘余的對策。

    我心想：獨(dú)眼黨所剩下的大概有一千多人，我手里只有三十多人，但是他們沒有首領(lǐng)，如果我亮出索命龍的首級，應(yīng)該會讓他們士氣低落，但是一千多人真的能就這么乖乖地向三十幾個毛頭小子投降么？這顯然是在賭命啊。如果獨(dú)眼黨有二當(dāng)家，那么他們不但不會士氣低落，反而會群情激奮，那么我們的出現(xiàn)就等于是去送死。

    我絞盡腦汁都想不出什么好辦法，于是我踱步出門，獨(dú)自游走在街道上，心雖然寧靜了，但還是拿不出主意。我走到了蘇府附近，抬頭看見婉兒的窗戶是關(guān)著的，突然想到自己有很長很長時間沒有找過她了。

    我曾跟她約定過，在夜里，只要聽到鈴鐺聲，那就是我的出現(xiàn)了。想到這我用手拍了三下腰間的鈴鐺。鈴鐺聲在寂靜的夜里突顯得格外的清脆。

    可是等了一會，還是不見窗戶打開，我心想大概是婉兒已經(jīng)熟睡了吧，這么晚了，本就不該打擾她啊。我長呼了一口氣，轉(zhuǎn)身離開。

    走不到幾步，我突然在耳后也聽到了三聲鮮明的鈴鐺聲，我驚訝地回過頭，發(fā)現(xiàn)婉兒正滿心喜悅地拍打著掛在窗上的風(fēng)鈴。

    我眼睛一亮，好像眼前黑白世界，突然有了絢麗的色彩。我承認(rèn)，有那么一瞬間，我甚至有種忘卻了身上的一切煩惱的感覺。明明是走在路上，卻宛如是踩在白云上，輕飄飄地興沖沖地向婉兒跑去，到了墻下，我又飛身一躍跳上屋檐。

    還未等我來得及開口，婉兒搶著說：“恭喜你啊，今天你成了縣里的大名人了！”

    我一聽有點不好意思地?fù)蠐项^說：“原來你都知道啦，我還本打算跟你吹噓一番呢。”

    婉兒說：“我只知道你替你父親成功報仇了啊，可是索命龍這么棘手的人物都讓你殺了，你是怎么做到的呢？我可不知道這部分，你跟我講講吧？”說完，她倚在窗邊作出聆聽狀，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滿了好奇。

    我看到她那模樣，干脆就坐在窗臺上，跟她講了我這幾個月的籌劃和最后實施的過程。

    講故事期間我就那么看著她的眼睛和她可愛的嬌容，我都差點失去意識，差點忘記自己在講什么，只是在心里想著這樣的夜晚要是永遠(yuǎn)該多好啊。清涼的晚風(fēng)，幽靜的樓閣，淡淡的困意，和柔聲細(xì)語的夜話，都讓我陶醉得無法自拔。

    婉兒很認(rèn)真地聽著，最后她也開始思考如何解決獨(dú)眼黨殘部的問題。婉兒的眉毛很淺，像是毛筆蘸了點墨，然后在宣紙上輕輕的一抹。此刻她緊鎖眉頭，反而有種以前從未見過的憂郁之美，當(dāng)然這是我心里的想法，在現(xiàn)在這個氣氛下，是不能言說的。

    婉兒這時心生一計，跟我說：“要是你把索命龍的頭顱獻(xiàn)給官府呢，那么清理獨(dú)眼黨的問題就是政府該發(fā)愁的事情了，你作為普通老百姓，除了一方惡霸的頭目已經(jīng)算是大功一件了。剩下的事就交給官府去解決吧。”

    她說的倒是有道理，把與獨(dú)眼黨的瓜葛轉(zhuǎn)移給官府，我也有想過，可是這樣帶來的可能后果有很多，有可能縣官認(rèn)為這是個建功立業(yè)的好機(jī)會，趁著群龍無首，帶領(lǐng)官兵清剿獨(dú)眼黨的山寨，這是最好的情況；當(dāng)然也有可能縣官膽小怕事拒不接收，這就是最壞的情況；最后還有可能官府的人念在平時收受索命龍的“恩惠”太多，而決定以不作為了事。

    不過眼下也只有賭一把了，婉兒越想越擔(dān)心我現(xiàn)在的處境，因為雖然索命龍已經(jīng)死了，但是他還有余黨一千多人，倘若官府袖手旁觀，那么我就是獨(dú)眼黨唯一的報復(fù)對象了。

    我看著婉兒欲哭的神情，心一下子就融化了，我跟她說：“真要是那樣，我就遠(yuǎn)走他鄉(xiāng)，浪跡天涯。但是無論怎樣，都會努力地去活著。而且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可以和你。。。”說到這，我有些遲疑，擔(dān)心即將要說的想法會有失分寸。我只好深情地望著她，期盼她心有靈犀，猜到我未說出口的請求。

    她眼睛閃爍著淚水，像是波光瀲滟的江面。她點著頭跟我說：“我愿意和你一起逃到天涯海角，從此遠(yuǎn)離紛紛擾擾，只求過上安安穩(wěn)穩(wěn)的一輩子。”

    我的心里瞬間注入了一股暖流，平和了我忐忑的內(nèi)心。她卻真的哭了起來，那讓人心碎的哭聲，不知道為什么竟讓我聯(lián)想起了春天初降的細(xì)雨；夏風(fēng)輕吹的風(fēng)鈴；秋天飛舞的黃葉；冬天繽紛的白雪。

    想到說什么也不會停止她的哭泣了，我就這樣安靜地坐在她旁邊，守候到她哭累了，然后依依不舍地跟我道別。

    她的眼淚好似在我心里降下了一場溫柔的雨，我原本剛硬的心都被她融化了。我想我是需要這么一個人為我這樣哭泣的，讓我感覺到我的存在對某一個人來說有多么的重要，讓我有想要無論如何都要掙扎著活下來的，活下來，甚至不是為了自己，而是為了不讓愛自己的人傷心。

    我回到家躺在床上，閉上眼睛卻睡不著覺，心里的事情像是一個又一個詞條顯現(xiàn)在我的腦中，獨(dú)眼黨、索命龍、官府、婉兒、浪跡天涯、建功立業(yè)等等。即便我經(jīng)歷了形形色色的人生，可是每到這個年齡，我都感覺我的體內(nèi)會有一種意念或是力量，激發(fā)我去對未來人生的無窮遐想，此時我可以是任何人，我可以試圖去做個將軍、我還可以去做個叛黨；我可以做個獵戶、我還可以做個文吏；我可以做個躬耕一方田地的農(nóng)民，也可以做個四海為家的俠客；我可以做個秉公執(zhí)法的判官，也可以做個劫富濟(jì)貧的盜賊；我可以被載入史冊，或者被歷史遺忘。

    但是無論有多少條路要走，有多少的可能性，一旦我選定了一條，那就將無法回頭地一路走下去。在這樣的人生岔路上，我茫然不知所措，我倒是希望命運(yùn)能替我選擇一條路，推我一把，讓我不會為自己做出的選擇后悔，一切聽由天命。

    我就這樣胡思亂想著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，竟然不知不覺地睡著了。

    等我醒來已經(jīng)是第二天的將近晌午。腦袋里想的第一件事兒，就是要提著索命龍的腦袋，去官府報官。

    一到府前，門吏看到我手里抓著的人頭，便知道這是昨天百姓們傳得沸沸揚(yáng)揚(yáng)的那起“街頭命案”。其中一個三十來歲的開口說：“小兄弟，看不出來啊，這索命龍在縣里橫行霸道這么多年了，誰都不敢招惹，想不到你這一出手就把他給解決了，太佩服了，太佩服了！”邊說著邊拍我的肩膀。而另一個較他還年長一些的人粗啞地說：“這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，來來來，要提頭獻(xiàn)官是不是，這邊請，這邊請。”

    兩個人把我讓進(jìn)廳堂，因為不是報案，所以也沒有繁瑣的程序，我進(jìn)去的時候，正趕上縣長劉孜和主簿在堂中交談。那個三十來歲的叫我在堂前稍等，他跑去向劉孜稟報。

    我順著門吏跑過去的方向，看到了這個穿官袍的縣長，他約么有四十出頭，不到六尺的短小身材卻一身臃腫，眼睛被臉上的贅肉擠壓得只剩下一條細(xì)縫，很難辨清他的目光是在向著何方，鼻翼寬大，讓我遠(yuǎn)遠(yuǎn)地就能看到他分外顯眼的闊鼻，松垮垮的臉讓他說話時肥肉都跟著亂顫。

    劉孜大概是知道了我的來意，點了點頭，便叫門吏帶我去院子里的涼亭等候。我的視線最后看到劉孜時，隱約看他口型正是和主簿商量這件事。那個主簿也賊眉鼠眼的回頭偷瞧我一眼，我迅速轉(zhuǎn)過頭，隨著官吏去涼亭了。

    敢等喝完了一杯茶，只見劉孜和主簿兩人來到我的近前，我施禮后，和他們一起坐了下來。

    這個縣長劉孜說話呼哧帶喘的，頗有些氣短，他說：“敢問少俠叫什么名字啊？”

    我答說：“甘寧。”他又睜大眼睛問道：“這個索命龍是你殺的？”

    我把人頭順著桌子推向縣長說：“這個索命龍平日里欺辱百姓，搜錢掠財，之前又草菅人命，殺害了我的父親甘田，我是實在忍無可忍，將他斬殺。特獻(xiàn)此頭，稟大人知。”

    劉孜說：“昨天聽說你當(dāng)街殺了索命龍的事后，甘寧，我可要知道，我是沒有派小吏去逮捕你，我就是一直在琢磨如何妥善處理這件事。你這算是給本縣惹火燒身，還是算是為民除害，現(xiàn)在還不是蓋棺定論的時候。”他的表情立刻嚴(yán)肅起來，逼問道：“可是你又沒有想過他手下的那一千多余黨怎么處置呢？”

    劉孜這個人果然狡猾，把這個決策的話頭踢給了我，我猜想這可能就是他旁邊那個賊眉鼠眼的主簿這么教給他的。

    我也不敢做主，就說道：“索命龍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，我當(dāng)時只是一心想要除掉他，其他的事情，我還確實沒有考慮。不知大人的意見是？”

    劉孜臉上的橫肉一顫，那細(xì)細(xì)的眼睛又瞄向主簿，主簿捋了一下他的八字細(xì)胡，看著石桌像在沉思，劉孜也沒了主意，就開始拿茶蓋擦著茶邊，慢慢地吹著熱茶，眼睛還是在瞄著主簿。

    這時主簿嘶的一聲，深吸了一口氣跟縣長劉孜說：“清剿山賊，安撫百姓也是值得彪炳的功績，眼下獨(dú)眼黨群龍無首，確實是個一舉消滅的好時機(jī)啊。但是需要考慮的事情也很多啊。”主簿試探著跟劉孜透著心里的想法，仿佛如果劉孜不同意，這句話馬上又能收回來一樣。

    劉孜砸吧砸吧嘴說：“清剿山賊也得看有沒有這個實力啊，那獨(dú)眼黨死了一個索命龍，不是還有個二當(dāng)家么，叫什么來著，把長槍都舞出花來著，叫什么，叫什么。”劉孜做著思考狀，名字掛在嘴邊兒就是說不出來。主簿倒是想起來說：“大人，您說的是楊勝吧，二十五六歲，長得還挺英俊的那個。”

    “對，對，對，就是他，你說咱們出兵倒是還行，出個一兩千，可眼下咱們沒有大將啊，這要是到了陣前，被楊勝見一個斬一個，那本官的顏面往哪擱啊。所以這事由你而起，能不能由你而終呢？”

    原來劉孜還是有心伐賊，我便單膝跪地拜在劉孜面前說：“大人若不嫌棄，小的愿與楊勝會會，只要?dú)⒘怂倭脸鏊髅埖娜祟^，那獨(dú)眼黨殘部沒準(zhǔn)兒還會不戰(zhàn)而降吶。”

    劉孜徐徐地說道：“要不是你殺了索命龍，就憑你一個十七八的小毛孩兒想請纓出戰(zhàn)，我是不會信的，不過既然你連索命龍都能斬殺，二當(dāng)家應(yīng)該也是有可能的吧。”

    劉孜將喝完的茶杯，掂量來，掂量去，還是在權(quán)衡著什么。主簿也眼珠子直轉(zhuǎn)，胡子眼看著都要被他捻下來了。

    而我的內(nèi)心卻翻騰起來，心里想的就是如果真的能作為先鋒討山賊，那我的人生真的要從這個一刻開始有個巨大的轉(zhuǎn)折了，揚(yáng)名立萬的機(jī)遇就在此時了！我的眼睛就盯著劉孜肥厚的嘴唇，期盼著能不等他聲音發(fā)出來，而是光看他嘴型就聽出行，還是不行。

    劉孜還是不緊不慢地，但是用著決心很堅定的語調(diào)說：“那就這么定了，此時不宜拖延，明早點一千兵，甘寧與你四百人，你作前隊，我作后隊，直取獨(dú)眼黨的老巢。”

    劉孜又補(bǔ)充說：“這小子上戰(zhàn)場沒裝備也不行，甘寧等會兒你隨主簿去領(lǐng)武器護(hù)具，今天早作休息，明日就與獨(dú)眼黨開戰(zhàn)。”說罷，縣長獨(dú)自背著手走開了。

    我急忙拜謝縣長，劉孜沒有答話，依然是離開了，而主簿笑著說：“小子既然縣長都這么說了，等會就跟我去兵器庫吧。”

    我穿了一套甲衣，又挑了一把佩刀，和輕盾，謝過主簿后就告辭回家了。

    到家時將近黃昏，我思考著要不要把跟我的那幫兄弟明天也帶著，可是后來考慮到萬一弄巧成拙，反而連累了眾兄弟，我最終還是決定不召集他們了。

    母親雖然也懂得大義，知道我正在做的事情是為民除害，但是對我這幾天的危險行為，還是表現(xiàn)出了她的擔(dān)心和后怕。甚至連在她夢里都要囈語著保佑我平安之類的話。這讓我有些過意不去，畢竟明天注定要有一場大戰(zhàn)，簡直是九死一生，可能作為后隊的縣長等人不會死，因為他們永遠(yuǎn)來得及逃跑，可是作為前隊的我，就沒有撤退的機(jī)會了。去，就是為了贏，輸，就是被人扛著送回來了。。。

    我是真的不希望老母會看到這樣的場景，每每想到這最壞的情況，我的內(nèi)心都糾結(jié)在一起。躺在床上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，心里尋思：古人都說士不怕死，為成就春秋大義可以殺身成仁，但是他們死得痛快淋漓了，他們的家人該怎么辦，難道每一個烈士的家人都有個為大義而心甘舍得摯愛的親人的覺悟？我的母親顯然沒有！她不求我建功立業(yè)，不求我赫赫揚(yáng)名，只求我沒災(zāi)沒難的活下去。但是顯然這輩子我再也不可能平凡的活著了，江湖的這一腳我已經(jīng)踏進(jìn)去，想邁回來的幾率是十分渺茫的。

    “一定要活下去啊！哪怕是為了母親。”我狠狠地對著自己說。我看著擺在墻邊的鐵劍，它的顏色和輪廓慢慢地模糊，我就這樣睡著了。耳邊隱隱約約的還是能聽到母親低沉斷續(xù)的夢話“一定，一定要活下去啊，我的兒。。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