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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好啊。我真是喜歡你。”
沒有回音。
他揉揉眼睛,伸手從床頭柜一側(cè)摸了手機。屏幕亮起,他瞥了一眼時間。七點二十五。房間內(nèi)什么聲音都沒有。他從自己的單人床上坐起來,將在睡眠中蹭的亂糟糟的頭發(fā)撓的更亂了。然后他爬起來,趿上拖鞋,走到窗戶邊將遮光窗簾拉開。清晨的陽光漏進來。透過落地窗看過去,這個城市已經(jīng)蘇醒了。小區(qū)中有晨練的老人。他打了個哈欠,去洗手間洗漱,鏡子里映出他的面容——這張面容從他出生起就陪伴著他。同類用皮囊借此區(qū)分不同的人,甚至于用皮囊匹配美與丑的等級。吳歸一如既往的拎出牙刷填上牙膏,倒水,刷牙。他漫不經(jīng)心的盯著鏡子,剛睡醒的腦袋渾渾噩噩。
他視線中的余光里,隱隱約約透過鏡子的反射瞥見一個黑色的人影。
吳歸的頭皮瞬間一麻,他含著牙刷驟然轉(zhuǎn)頭。但是身后空空蕩蕩,是狹小的單身居室——身后誰都沒有。
他盡快的漱好口。走進臥室的時候整個人卻僵了一下。只是一個回身的功夫,方才窗外還初陽升起的天空就黑了,烏云毫無預兆的壓下來,沉沉的在天際撲了一層又一層。吳歸腳步無由的有些顛簸,他扶著墻壁,幾步的路猶自跑的跌跌撞撞。
他猛的推開窗戶,狂風灌了進來。它們穿梭過樓道和樓道,窗戶和窗戶之間狹長的縫隙時發(fā)出悲鳴一般的長嘯。現(xiàn)在它們毫無顧忌的灌進來,如同瀉堤的河流一般撲進來。厚重的遮光窗簾被拉扯的長長的鼓起,吳歸被灌了一嘴的冷風。他扶住窗檻,風灌進他身體中的每一個角落。遠方開始閃電,銀蛇一般的光一道一道的劈下來。但是沒有雨。
殷絕呢?
一個名字如同被雷擊一般敲打進吳歸的腦海。
那本書呢——?!
他慌慌張張的折返回頭,翻書柜,掀開被子。窗戶沒關(guān),風將房內(nèi)的擺件和掛畫吹得一團糟。一無所獲的吳歸茫然的站在掃蕩了一番的房間內(nèi)。
這不對。他想,他不應該在這里。
已經(jīng)有人死了。而有另外的人正在死去。
還有他不能遺忘的,他不能失去的重要的東西——!
他應該在另一個地方。任何地方都可以。那里盛行的是魔法,有穿黑色兜帽的法師,下雨的時候街道異常泥濘,異國的旅人會在酒館里談?wù)撛缫唁N聲匿跡的其他種族,那個世界有詭譎陰森的森林和魔獸。他并未大多涉足這個世界的角落,也并非知道這個世界所有的故事。他只知道一個人,知道圍繞著這個人發(fā)生的、屈指可數(shù)的、從某個刻意展示的角度上描述的故事。
但是那些記憶越來越薄弱了。就像是一副墨跡開始逐漸淡去的字。
他不應該站在這里。
他應該在教堂中。他面前應當有大塊、碎裂的彩繪玻璃。覆蓋了教堂整整一面墻的彩繪玻璃,在陽光穿透過它的時候,它應當會發(fā)出璀璨到絢爛的的光芒。然而他看到它時沒有太陽。閃電和雷鳴一如吳歸現(xiàn)在所面對的窗外。但是他身后是有人的。那些避難的,瑟瑟著的,為最后的生存背水一戰(zhàn)的沉默的人們。
他還得將地下室魘的事情告訴他們——
巨大的雷聲轟隆作響。整個清晨的城市都籠罩在灰色陰影里。
吳歸聽見聲音。這些聲音就像是直接的從他大腦中響起似的。誰也沒有說話,他依然能聽見聲音。
“你還會回來嗎?”
吳歸聽見他自己的聲音回答道:“當然。”
“你會一直在我身邊不離開嗎?”
“當然。”
“不會忘了我?”
“不會忘了你。”
男孩的清脆聲音在些許的沉默后蛻變成男人的聲線,低沉,像從窗外灌來的灰色的風。
“騙子。”
吳歸痛苦的扶住腦袋。
他在窗欞邊站了一會兒,一手撐住窗框,捂住眼睛,低著頭。風像是在從各個角落刮來,他不像是踩在地面,而像是漂浮在半空中。他搖了搖腦袋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,就在這一刻,他看見極恐怖的畫面。
對面的城市正在風中無聲的崩塌。
建筑物,馬路,綠化帶,甚至是天邊蒼灰色的烏云。它們就像是游戲里崩解的信息流,在風中被吹散成一個個消散在空氣中的像素。這些有顏色的像素消散在白色的背景里——白茫茫空無一物的背景里。
吳歸茫然的低下頭。他看見自己腳下站著的地板也開始粉碎。書柜,書本,床,墻壁,全部被吹散成塵埃一般的像素。他也開始消失。他的腳開始不見,一點一點的化成粉塵。
驚悚倒是在其次。更多的是茫然,他轉(zhuǎn)頭看向窗外,整個世界正在崩毀,沒有災難,沒有疾病,沒有喪尸也沒有洪水和地殼轉(zhuǎn)動。他在此長大的世界,輕率的像是一個輕易能夠被刪除的程序和笑話。
有人拉住了他的手。
殷絕坐在窗戶上,靠著尚還沒分解的窗邊框。他穿著黑色的斗篷——太眼熟了。長長的長袍下擺披下來,斗篷兜帽放了下來,露出他黑色的微卷的發(fā)。殷絕的神情似乎從未如此放松過,一手撐著下顎,一手抓住他的手腕。對他笑。
“吳歸。”他微笑著喊他的這個正確的名字,“走吧。”
他漆黑的瞳眸里清晰的映照出吳歸的模樣。
所有的一切都在粉碎。顏色如同粉塵般被剝落。世界一點一點的變成空白,殷絕從窗臺上跳下,懸浮著的窗戶在下一刻緩緩變成齏粉。
雷聲如同夏日的煙火一般綻放。彩色的像素輕緩的飄散開,再無比緩慢的落下。
吳歸發(fā)覺自己站在一個空茫的白色世界中。
他低下頭想看看自己,卻被蒙住了眼睛。溫熱的呼吸錯落過他的脖頸。殷絕的手掌覆著他的時候,分明是微涼的溫度,可是卻異常的舒適。
殷絕語氣輕柔的問他:“想要什么模樣?和我一樣?還是白十二——或者是其他的?你習慣哪一個?”
“我……”
“我知道了。”殷絕的語氣里滿是淺淡的笑意,“你一定是喜歡‘吳歸’——畢竟你只有記得‘現(xiàn)實’更多一些。”
他松開手來。吳歸伸出手;他和身體是他一直使用的這一副。只是身上的衣服變換了。他記得方才他還是穿著睡衣,但現(xiàn)在卻套著和殷絕襯衫顏色一致的馬甲。
他環(huán)顧四周——四周是徹底的空白。他們踩在空白之上。他們就是這一處空白間唯一的色彩。
“這是怎么回事。”吳歸問他,“我一直沒問你,那本書——”
“噓。”殷絕將食指按在他嘴唇上,“不用問。我會全部都告訴你的。”
他打了一個響指,空白中無中生有了一張松軟的沙發(fā)。殷絕拉著吳歸懶洋洋的靠過去。他攤開手掌,絢爛的光流轉(zhuǎn)在他指間,一個挺大的果子出現(xiàn)在他手上。殷絕熟練的剖開它,往里插了一根吸管,塞到吳歸手中,就好像他做這個動作做過千百次。
吳歸瞪大眼睛:“這個好好喝!”
殷絕說:“我知道你喜歡。你最喜歡喝這個。一天能解決掉一棵樹。”
吳歸投之以被嚇住的眼神。
殷絕笑道:“‘解決掉一棵樹’——是逗你玩的。好了。讓我們從你最后記得的部分開始。”
“妹九——”
“她還能活著。”殷絕淡淡道,“雖然她死過一次。但是魘捕捉到了她的靈魂。她還能活著。”
吳歸停了停。他低下頭看捧在手中的那個青色的硬皮果子,篤定的說道:“你把我們的世界都毀了。”
殷絕搖了搖頭:“并沒有完全毀滅——你所記得的最后的……那是最后一步了。我沒想到你會來,所以延誤了一點時間。”他又笑起來,那雙眼睛里像是落了大片的星子一般的明亮,“阿歸,你真的很了不起。”
吳歸沒說話。
殷絕也沒有。他安靜的注視了吳歸片刻,然后攤開了手,頭顱后仰,讓自己靠在柔軟的沙發(fā)背上。
“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故事。”他低聲說,“找一個人和找一個真相,于是現(xiàn)在我找到了。當你到達終點的時候,你也會覺得沒有什么好說的。你的世界不是只有一個故事,并非僅僅只是一本書。”
啊。吳歸想,他說出來了。
殷絕看上去有些懶洋洋的。他輕微抬了抬手指,在空白一片的世界中,姑且能算地板的白色里聚沙成塔一般的形成一座小型的城市。吳歸無法形容它來自哪個世界,它并非像殷絕的世界,也不像吳歸的世界。它是一座建筑構(gòu)成的巨大城市,三角體,關(guān)節(jié)是圓形,無數(shù)的甬道和馬路充斥其中。透明的玻璃房間里種植著綠化,人們從傳送誰帶的一側(cè)到達令一側(cè)。殷絕再次抬了抬手指,然后他們一切全部的消失了,地面上只剩下一個光亮的球體。
吳歸看著它,球體懸浮起來,飛往吳歸的手心。
“當‘世界’還在的時候,我們總是難以看清本質(zhì)。”殷絕說,“表象消失后一切都清晰明了了。碰觸到規(guī)則后,我開始弄明白一件事,他們并非是毀滅——從未有過毀滅。我們在一分鐘內(nèi)死亡千萬次再重生千萬次。這兒也就是這么一回事。”
吳歸說:“你像是在說一場夢。”
殷絕聳了聳肩:“誰說不是呢——不過有一件事是我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訴你的。我是在‘掌控’了我的世界的核心,才能夠到達你的故事來的。最開始我認為你才是從書中鉆出的幽靈。這個幽靈傻乎乎的,喜歡和我玩捉迷藏,有時候還不知道是誰。但是你總是存在。”他注視吳歸的眼神異常溫柔,“你總是存在。比你記起的要多得多——你從來沒有離開過,吳歸。”
“我……”
“對。你從兒時會做夢的時候就遇見我了。每天夜晚。”殷絕說道,“我找到你后,發(fā)現(xiàn)你忘了。人類總是記不住夢境,對吧?于是我開始讓你重新做夢。夢見過去的夢。可以被稍微記住的夢。”
吳歸抿住了唇:“你一直都在。”
“我一直都在。并且在影響你的記憶。”殷絕對他眨了眨眼睛。這個表情看起來出奇的俏皮。吳歸皺住眉頭深思,隨后殷絕湊過來,迅速的輕巧吻了吻吳歸的唇。
吳歸整個人都愣住了。
殷絕的表情看起來就像是偷到了糖果的小孩。他笑嘻嘻的舔了舔唇,半撐著下巴,笑:“驚訝什么。你沒記起來嗎,你愛上我十余次的事情。”
吳歸看過來的眼神已經(jīng)不足以用驚訝來形容了。
“用你熟知的年來計算的話,我不知道活了多少年了——八百,或者是九百?”
吳歸這次脫口而出:“九百二十九……那本小說中有總結(jié)。”
殷絕攤了攤手:“好吧,九百二十九,好數(shù)字,我現(xiàn)在站在這里,沒準比這更多。你的時間線和我是不對等的,你的一個夢境可以陪伴我數(shù)十天,數(shù)個月……你才二十歲。”
你所遺忘的、不為人知的,只有我一個人記得的歲月里。
我們分別再重逢無數(shù)次。
相戀過那么多次。
“……但是我一直以為那只是一個故事。后來我以為我也只是一個故事中虛假的人。”吳歸輕聲說道。
“我們本來就沒辦法分辨什么是真的,什么是假的。”殷絕告訴他,“不過現(xiàn)在,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,不是。”
“那么兩部小說——”
“誰知道這些‘創(chuàng)作者’是如何偶遇故事的。或許是夢境,或許是沖入大腦中的一個想法。到底是他們創(chuàng)造了故事還是他們只是窺見了世界的某一部分非?……好吧,或許這個講故事的人也不是如何聰明,他看見了某一部分,闡述的磕磕巴巴尚且還不如何完整。不過這些都影響不了我們;我們還站在這兒。吳歸,你還站在這里。”
吳歸說:“好吧,我還在這里沒有被粉碎成塵埃。你應該也挺自信……因為你覺得我會愛上你n1次?”
殷絕說:“難道你現(xiàn)在沒有嗎?”
他們對視了一會兒。
吳歸說:“我知道你挺無所不能的。那么現(xiàn)在,讓我回我的世界看看?”
殷絕微笑起來,他伸手反握住吳歸的手腕。從他手掌中傳來的溫度和夢境中的別無一二。吳歸被他牽引著站起來,殷絕問他道:“準備好了嗎?”
顏色如同涂燃上的顏料一般的重新鋪展開。像是一副逐漸被上色的顏料畫。是吳歸大學城的人工河,在清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碎金一般的光芒。
吳歸走向陽光一般逐漸鋪灑開來的光照中。
殷絕一手扣住他的手腕,以禁錮的姿勢,另一手插入口袋中。吳歸回過頭和他說:“我要把你介紹給我的朋友認識!”
殷絕略略點了點頭,笑道:“好。”
“殷絕?”
“嗯?”
“一切都結(jié)束了吧?”
“算是結(jié)束了。以一個故事的形態(tài)而言。不管這個故事怎么糟糕,我們還是得繼續(xù)下去,對吧?”
“那以后——”
“以后生活在你的世界,也隨時可以去我的世界看一看。然后我們還可以繼續(xù)很多事情。”
“……好。我一直會在你身邊的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他們往前方走去。
忽然間,殷絕仿若感知到什么一般,他向后回過頭。
他實在是個好看的男人。當你注視他的時候,你往往形容不出他的樣貌。他平日里陰郁而邪肆,大部分時候都是漫不經(jīng)心的。但現(xiàn)在他回過頭,陽光在他過于蒼白的面容上刻下些許明亮的痕跡。這些輕快的痕跡在他的一個眨眼間消散無蹤。他同童年時期一致的睫毛眨下來,再睜眼時,那雙眼睛里已經(jīng)換了一種深沉的質(zhì)地。
他看向你,嘴角一挑,手指放在唇上,低聲說道。
“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