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亥時。
如意宮南面泰寧殿。
一隊宮娥并排肅立,手捧烏木托盤,每只托盤上鋪墊一層紅絨布,上面或擱置珠翠首飾,或擺放綾羅繡鞋,六尚之下,司寶司衣司飾,司制司彩司珍,皆是派人前來公主殿內(nèi),獻上一應物品。
“這、這些東西,不都是上回用過的么?”
小欣挨個看了一遍,眉毛都快打結(jié)了,倘若她沒記錯,這些人送過來的一應物品,均是公主上一回出降時,宮里為其準備的。
“掌事姑姑說了,這些東西本就是為寧然公主出嫁時準備的,每樣物件上都有公主名號印記,別個又用不了,上次擺回宮里后,一直收藏著,就等公主再次出降時,派上用場。”
宮娥當中,領(lǐng)頭的那一個,細聲細氣地答話。
“什么叫再次出降?!”拐著彎地嘲笑公主上一回沒能嫁出去是吧?還拿上回用過的舊物來湊數(shù),居然這么敷衍了事?這不擺明了欺負人么!“你會不會說話啊,若是得罪了公主,你擔得起么?”小欣兩手一揮,氣鼓鼓地哼哧道:“去去去!這些東西都不行,趕緊拿下去,叫你們掌事的姑姑換新的送來。”
一隊宮娥照樣是躬身并排兒站在原地,手里端著托盤,紋絲不動。領(lǐng)頭的那個,眼皮子也不撩一下,依舊是低眉順眼、細聲細氣地答:“姑姑說了,來不及做新的,讓你們湊合著先用。”
“哎?”這人怎么說話呢?姿態(tài)是擺得低,但出口的話也忒不是人話了!小欣兩手叉腰,眉毛都躥上兩把火,“湊合?如意宮小主子出嫁這頭等大事,你說湊合就能湊合了?什么玩意兒!叫你們姑姑……不,叫那六個老婆子來!”六局首席女官“六尚”來這如意宮還得矮上大半截,她就不信,這些人敢當面糊弄她家小主子,“你們還傻站著干嘛?快去請你們上頭管事兒的過來一趟,怎么?還得讓我家小主子親自去請不成?”
“小欣姐姐您可別生氣,請了尚宮她們來也沒用,明兒就是大喜之日,就算姐妹們通宵熬夜也來不及趕制新的,若連這些都不用,那明日公主殿下可如何出嫁?”
又是這細聲細氣的話兒,仍是叫人聽得火冒三丈,小欣實在是忍無可忍,揚手就要掌嘴教訓人,那個領(lǐng)頭兒的宮娥偏就不緊不慢地又來一句:“貴妃娘娘也有交代,這些瑣碎小事,無需驚動六尚,她說公主要是耍性子,就把這些東西也一并撤走!既然貴妃娘娘都撂下話了,奴婢們自當遵從不是?”
一聽是貴妃娘娘的吩咐,小欣膽子再大也不敢忤逆,揚得老高的手,打蔫兒似的垂搭下去,憋屈兒地漲紅了小臉,結(jié)結(jié)巴巴地道:“不、不可能!娘娘可疼我們家小主子了,她才不會……”
“小欣!”內(nèi)殿一聲輕喝,燭光將一抹倩影投射在云母屏風上,隔著屏風,寧然在里頭輕喚:“進來。”
小欣倏地住口不言,一跺腳,扭身匆匆跑進內(nèi)殿,撲通跪到寧然面前,憋屈兒地告狀:“小主子,她們太欺負人了!哪有拿舊物件來湊合的?簡直欺人太甚!”
寧然反倒笑了:“你沒聽她們說么——不用就撤下,明兒個甭想出嫁!”
“這些奴才,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!”小欣氣得一躥身,就想往外沖,寧然急忙低聲喝止:“站住!給我回來!”
十分無奈地挪蹭回來,小欣扁扁嘴,哭喪著臉道:“小主子,這口氣您怎么咽得下去?”
“若咽不下去,可就得壞事兒了。”用晚膳之時,母妃說會派人將一應物品送上,看樣子,母妃雖未阻撓,卻也不愿幫忙,甩手不管似的,若是將她氣得耍起公主脾氣來,豈不正中下懷、讓她自個兒把自個兒的喜事給攪黃了么!
算了,不就是些用過的舊物件么,委屈點將就著用,只要明兒能順利完婚就成!
寧然挪步至銅鏡前,隔著大幅帷幔,喚小欣將內(nèi)殿的燈盞全部點亮了,在燈下照著鏡子,不溫不火地道:“讓外面那些人把東西都留下,你把人打發(fā)走吧。”
“啊?”把人都打發(fā)走?小欣愣著了,“那、那誰來給小主子打點妝容?”
“我身邊留你一個足矣。”留著那些人,怕是會幫了倒忙,寧然可不想今夜再橫生事端。她挽著小欣的手,微微一笑:“有你這么個心靈手巧的人在,一個能抵十個。”
小欣心思單純,除了偶爾會犯些迷糊,做事兒也算是麻利,平素可都是她親手給小主子梳發(fā)點妝的,這會兒被小主子一夸,登時撒歡兒一溜跑出去,打發(fā)了那些派不上用場的人,自個兒將她們擱下的托盤一個個地端進來,這就給小主子打點新娘妝容。
小欣的手很輕,動作卻極其嫻熟,只不過這新娘妝容,馬虎不得,細微處都得精心雕琢打扮,做得又細致又緩慢,寧然便閉上雙眼,怡然享受其中。
一晃,就是大半夜過去了。
內(nèi)殿寂靜,偶爾有蠟燭“嗶啵”爆出火花,光影搖曳,寧然閉著眼,突然開口問:“小欣,那個消息……準不準?”
小欣手中的梳子停滯了一下,“小主子,從回到泰寧殿起,這話您都問了不下十遍了!”嘴里嘟囔著,小丫頭又耐著性子回道:“一回宮,小欣就著人打探了,娘娘確實宴請過丁公子。宮里頭交心的那幾個小姐妹口徑一致,都告訴小欣,丁公子前日入宮后,就沒離開,滯留在迎賓宮舍,御衛(wèi)在宮舍南院門外守著,約莫是圣上的意思。”
“御衛(wèi)看守?”如此看來,的確是父皇挽留了這位嬌客,之前林昊然那樁事乃是前車之鑒,父皇此番定是有所防范,死盯著準女婿不放……寧然彎眸笑了笑,“如此甚好!”
“小主子是怕丁公子跑了么?”
這丫頭,口無遮攔的,什么叫“跑了”呀!寧然好氣又好笑,伸手一彈小欣的額頭,似嗔似惱地笑罵:“不許胡說!”
她眼角流波悄然瞄向袖口,隔著長袖觸摸一下緊掖在袖兜的那塊喜帕,輕聲道:“他、他才不會呢!”
那日,彩虹掛于宮城上空,她一襲云羅霓裳,衣袖翩躚,獨自來到西泠宮政殿門外,當著幾位朝廷元老的面,親口央求父皇賜婚,賜她一個駙馬,當時,他也在。
布衣孑然的他,當日沒有說半個“不”字,看她的眼神,微微癡然,分明是情動,在父皇將目光轉(zhuǎn)向他時,少年頰腮點落笑旋,竟也輕微地點了點頭。
當時,她分明感覺到滿滿的幸福感、塞得整顆心都要飛起來,——他愿與天掙命,才敢于許諾此生非她不娶;她愿為他賭上此生,放棄宮中的一切,甚至于……辜負母妃在她身上寄予的厚望,只要能與他在一起,旁的,什么都不重要了……
“君子一諾千金!”靜謐的內(nèi)殿,貼心的丫頭相伴,寧然吐露心聲,“他曾當著長安百姓的面,向我承諾——此生只愿娶我一人!我信他!”
“小主子……”一聲輕嘆,小欣捧起鳳冠,小心翼翼為公主戴上,頭飾發(fā)髻“刀尺”得完美無瑕,只剩下……
心念剛一轉(zhuǎn),就聞得外頭有人敲門輕喚:“小欣姐姐!”小欣兩眼一亮,喜道:“一準兒是尚服那邊派人送新嫁衣來了!”見小主子點頭,她忙匆匆轉(zhuǎn)出屏風。
小欣出去片刻,等在內(nèi)殿的寧然,忽然聽到“啪”的一聲脆響,似是有人挨了一記耳光,外殿驟然沉悶無聲。
出什么事了?
感覺不妙,寧然起身疾步而出,繞過屏風,來到外殿,抬頭時一怔——小欣僵立在殿門內(nèi),正氣得渾身發(fā)抖,在她面前還跪著個宮人,那人一手捂著腫起的半邊臉頰,跌跪在地上,悶聲不響。
聞得腳步聲,那宮人才轉(zhuǎn)過臉來,看到寧然時,慌忙伏下身來,一腦門子叩到地磚上,砰砰直響,豁出去似的稟告寧然:“公主,尚服局的人不小心將您的喜袍弄臟了,顏色染臟了一大塊,衣領(lǐng)子也裂了,尚宮命人另外置辦一件新嫁衣,卻是來不及了,奴婢是帶那犯事的人一道來領(lǐng)罪的,請公主責罰!”
責罰?找?guī)讉€可憐奴才來頂包,擺出一副“要衣服沒有,要命一條”的架勢,繃緊了皮肉來給她發(fā)泄一通,而后令她知難而退?真真是無賴行徑!
這宮里明的暗的門道,使絆子磕人腳尖的陰招損招,寧然早就爛熟于心,沒有那心思與這些頂包的下人計較,厭倦地揮一揮袖。小欣見狀,壓著怒火,咬牙道:“滾!”那宮人便拉起門外同伴,逃也似的離開了。
默默轉(zhuǎn)回內(nèi)殿,寧然猝然開口:“小欣,咱們這里不是還擱著那件‘點紅’嫁衣么?”
小欣郁悶地跟進來,一聽小主子這話,登時大驚失色,撲通跪下,眼眶迅速泛紅,把頭搖成了撥浪鼓:“小主子,萬萬使不得!那也是舊物,還是、還是之前濺過血漬的不祥之物哪!”
穿的戴的,都是上次出降所用的舊物,就像是粘連上了上次的晦氣!上回喜轎抬出后,所迎來的血雨腥風、刀光劍影,都還令人心有余悸,若是再穿上那件“點紅”嫁衣,當日的陰影重又籠上心頭,帶著血腥味,豈不是不祥之兆么?
“不許哭!”
看小欣又紅了眼眶,寧然也想到上一回出嫁前,小欣也在這內(nèi)殿,哭紅了眼,若是覺得這是不祥的預兆,就萬萬不能在主子面前再哭一回!
小欣似也意識到了這一點,拼命地忍住淚水時,聽得小主子幽幽道:“去吧,把那件‘點紅’嫁衣拿出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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