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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夏祥和蕭五被請(qǐng)到客廳，二人坐定之后，管家曹林上茶，曹姝璃和曹殊雋先去更衣。

    夏祥已然從作兒口中得知落水少年名叫曹殊雋，是曹家獨(dú)子，自從便不好讀書，今年大比之年，被爹爹強(qiáng)行趕去應(yīng)試，他不從，爹爹緊逼，氣極之下，要縱馬離家出去，不料一時(shí)馬驚，若不是夏祥和蕭五出手相救，后果不堪設(shè)想。

    曹家客廳布置得倒也雅致，金絲楠木的桌椅，蘭花青瓷瓶，墻壁上所掛的多是山水畫，正中懸掛一畫，畫風(fēng)拙樸。畫中一河，河上有船，船上三人，兩人劃船，一人站立船頭。岸上還有一人，正在引船靠岸。

    右上有一行小字：淵明歸隱圖。

    字跡和影壁上所留之字，出自同一人之手。

    夏祥心中更加明白了幾分什么，正愣神時(shí)，身后傳來作兒欣悅的聲音。

    “夏郎君，茶來了。”

    “茶已經(jīng)上過了，怎么還上？”蕭五早就口渴了，管家曹林上茶之后，他迫不及待一口喝干，“正好我還口渴，我再來一杯。”

    “只有一杯，沒你的。”作兒奉送了蕭五一個(gè)大大的白眼，將茶杯放到夏祥面前，“夏郎君請(qǐng)用茶。”

    曹林上茶所用的茶杯是定窯，作兒所用的茶杯是汝窯。大夏有五大名窯，分別是“汝、官、哥、鈞、定”，汝窯位于五大名窯之首，素有“汝窯為魁”之稱。

    汝瓷造型古樸大方，以名貴瑪瑙為釉，色澤獨(dú)特，有“瑪瑙為釉古相傳”的贊譽(yù)。隨光變幻，觀其釉色，猶如“雨過天晴云破處”，“千峰碧波翠色來”之美妙，似玉、非玉、而勝玉。傳到后世，有“縱有家財(cái)萬貫，不如汝瓷一片”的盛譽(yù)。

    “為何我的茶杯不如先生的茶杯名貴？”蕭五雖不知道汝窯比起定窯之好，但只憑茶杯的光澤便能立判上下，不由奇道，“是因?yàn)槲议L(zhǎng)得不如先生偉岸，還是我不如先生有才？”

    “都不是。”作兒皺著鼻子笑了，哼了一聲，“是你不如夏郎君更得我家娘子歡心。非但你的茶杯不如夏郎君的珍貴，就是茶葉，也差了太多。曹管家上茶，多半是三等茶葉。我家娘子不敢慢待了夏郎君，便拿出她珍藏的特等茶葉。”

    蕭五哪里有那么多的彎彎心思，“哦”了一聲，起身拿起夏祥原來的茶杯，一飲而盡，一抹嘴巴笑道：“特等也好，三等也罷，解渴才是好茶。作兒，再來一杯可好？”

    “再好的茶像你這樣牛飲，也是浪費(fèi)，你不如喝白水好了。”作兒不滿地白了蕭五一眼，“你且記住了，不要叫我作兒。”

    蕭五不解：“叫你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奴姓李，名作作，叫我李作作即可。”作兒對(duì)蕭五不假顏色，對(duì)夏祥卻是笑語嫣嫣，“只有我家娘子和關(guān)系密切之人，才可以叫我作兒。”

    “先生也是剛剛認(rèn)識(shí)你，他和你關(guān)系也不密切。”蕭五腦子不轉(zhuǎn)圈，努力想要糾正作兒的錯(cuò)誤，“李作作不如作兒好聽，我還是叫你作兒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怎的如此氣人？”作兒生氣了，將茶壺重重一放，“你是榆木腦袋還是石頭腦袋？以后不要和我說話，氣死我了。”

    夏祥微微一笑，輕抿一口曹小娘子親手所泡的好茶，果然香氣悠遠(yuǎn)，回味悠長(zhǎng)。

    作兒興致極高，還想再說蕭五幾句什么，一回身卻發(fā)現(xiàn)不知何時(shí)曹姝璃站在身后，嚇得她一吐舌頭，轉(zhuǎn)身就跑，“娘子，我再也不敢多嘴了，先記下，等下次一起算賬。我先下去了，有事娘子再叫我便是。”

    一邊說，一邊匆忙逃走。

    夏祥不覺啞然失笑，回身一看，曹姝璃換了一身素雅妝扮，淡然而立。曹姝璃的身后，站著曹殊雋。

    曹殊雋換了一身干凈衣服，身材修長(zhǎng)，頭系方巾，腰間系一方錦帶，著白色繡綾長(zhǎng)衫，腳蹬方靴，只見他眉目如畫，唇紅齒白，面如美玉，當(dāng)真是一位翩翩美少年。

    夏祥暗中贊嘆一聲，曹家一對(duì)兒女，都是一等人物，也不知道曹家主人，到底是何方人物？若非官宦，便是富商。

    曹姝璃先是沖夏祥盈盈一禮，又沖作兒的背影輕哼一聲：“作兒，你等著，我饒不了你。”

    作兒腳下不停，低頭掩嘴，雖是背對(duì)幾人，雙肩微微聳動(dòng)，可見她正在竊笑不已，并不懼怕曹姝璃的威脅。

    “姐姐，作兒愈發(fā)沒有規(guī)矩了，你也不好好管教管教，傳了出去，讓人以為曹家沒有家規(guī)，豈不辱沒了曹家的門庭？”曹殊雋冷哼一聲，目光傲然地越過作兒的背影，望向了門外的天空，此時(shí)已然夜深，夜空之中除了繁星，一無所有，也不知道他看些什么。

    “一個(gè)丫環(huán)怎能辱沒曹家的門庭？倒是你，才愧對(duì)曹家的列祖列宗。”曹姝璃頭發(fā)盤成已然及笄卻并未成親的飛仙髻，上有碧綠簪子，簪子之上鑲金錯(cuò)銀，流光溢彩，裙裾之上的玉環(huán)，紅粉相間，輕一邁步便叮咚作響，如仙樂齊鳴。

    正是云鬢花顏金步搖的風(fēng)姿。

    “男兒之志，并非全在讀書。若是天下人全是讀書人，誰來經(jīng)商誰來務(wù)農(nóng)誰來釀酒誰來參軍？”曹殊雋鼻孔朝天雙手抱肩，大大咧咧地坐在了下首的椅子之上，右手一指對(duì)面的椅子，“夏郎君，坐下說話。”

    夏祥并未入座，笑道：“也不知是否叨擾了令尊？”

    客廳是一家之主會(huì)客之處，若是曹家主人出來相見的話，要等到主人出來之后，夏祥才敢坐下，是為禮節(jié)。

    “爹爹正在更衣，稍后便到。”曹姝璃暗暗贊嘆夏祥的氣度和禮數(shù)，不少王孫貴族雖氣度不凡，看似人中龍鳳，卻有人失之于禮數(shù)不周，有人失之于自視過高，夏祥言談舉止，隨意自然，如明月當(dāng)空，又如清風(fēng)拂面，讓人心生親切之感。

    “等爹爹來了再站起迎接也并無不可，夏郎君，你不要太在意虛禮了。”曹殊雋起身來到夏祥面前，拉住夏祥的胳膊，將他按到了椅子里，“隨心所欲，才可逍遙。老子說，無為而治，不言而教，規(guī)矩太多，反是壞事。罪莫大于可欲，禍莫大于不知足，咎莫大于欲得。故知足之足，恒足矣……”

    夏祥啞然失笑，原以為曹殊雋是一個(gè)紈绔子弟，不學(xué)無術(shù)外加不知天高地厚，不想他還深受老子學(xué)說影響，深得《道德經(jīng)》精髓，當(dāng)下也不起身，笑道：“禮不可廢，仁、義、禮、智、信是為五常之道，五常為為人根本。進(jìn)退周旋得其體，乃是正人身之法也。尊卑長(zhǎng)幼有序，處事有規(guī)，淫亂不犯，不敗人倫，以正為本，發(fā)為恭敬之心，齋莊中正之態(tài)，禮也。”

    “我最不喜歡作揖拱手的虛禮，繁文縟節(jié)，讓人不得自在。”曹殊雋斜了夏祥一眼，語氣隱含不屑之意，“方才見你救我，脫衣服，跳水，放蕩灑脫，還以為你是和我一般不在意世俗禮法的逍遙之人，卻不想也是一個(gè)迂腐的讀書人，算我看錯(cuò)你了。”

    夏祥才不在意曹殊雋的話，從容不迫地答道：“子曰：吾十有五而志于學(xué)，三十而立，四十而不惑，五十而知天命，六十而耳順，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……從心所欲也要不壞了規(guī)矩才行。人可以放蕩灑脫，可以逍遙自在，只要不壞了規(guī)矩亂了章法就好。君不君，臣不臣，父不父，子不子，雖有粟，吾得而食諸？”

    齊景公問政于孔子。孔子對(duì)曰：君君，臣臣，父父，子子。公曰：善哉！信如君不君，臣不臣，父不父，子不子，雖有粟，吾得而食諸？意思是，做君主的要像君主的樣子，做臣子的要像臣子的樣子，做爹爹的要像爹爹的樣子，做兒子的要像兒子的樣子。否則如果君不像君，臣不像臣，父不像父，子不像子，雖然有糧食，我能吃得上嗎？

    “我不尊孔，只推崇老子。”曹殊雋非常不滿地翻了翻白眼，想說什么又覺得無從說起，他還想說服夏祥，不想才一個(gè)會(huì)合就落了下風(fēng)，惱羞成怒之下一把拉起夏祥，“既然你如此在意禮法，就站著好了。”

    如此心性，倒也率真可愛，夏祥暗笑，想起了之前的約定，便問：“曹三郎，四十五兩銀子的事情，現(xiàn)在就辦了吧？”

    “還想要銀子？”曹殊雋氣得跳了起來，跳過之后，反倒又笑了，“罷了罷了，我再加五兩，總共是五十兩銀子，想要拿走，沒問題，只要你幫我辦成一事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事？”夏祥笑瞇瞇地問道，和顏悅色如同一個(gè)老農(nóng)，他伸出右手，“先驗(yàn)過銀子再辦事，這是規(guī)矩。”

    “噗哧……”曹姝璃忍俊不禁，失笑出聲，被夏祥的無賴逗樂了。

    初見夏祥時(shí)，夏祥近乎赤身，雖是救人，卻也有失禮之處，她便以為夏祥是一個(gè)市井少年，不說他健壯的身體，只說他一身非同一般的泳技，就遠(yuǎn)超許多上京錦衣玉食的少年郎。上京地處北方燕山之地，城中多游俠少年。燕趙自古以來多出慷慨悲歌之士，上京城中，不乏“趙客縵胡纓，吳鉤霜雪明。銀鞍照白馬，颯沓如流星。十步殺一人，千里不留行。事了拂衣去，深藏身與名”的少年俠客。

    燕趙之地，北起上京南至邯鄲，游俠不下萬人。自唐以來，王孫貴族的子孫也有不少人以游俠為榮。唐高適有詩(shī)云：自矜生長(zhǎng)邯鄲里，千場(chǎng)縱博家仍富，幾度報(bào)仇身不死。歌笑日紛紛，門外車馬常如云。未知肝膽向誰是，令人卻憶平原君！君不見即今交態(tài)薄，黃金用盡還疏索。以茲感嘆辭舊游，更于時(shí)事無所求。且與少年飲美酒，往來射獵西山頭！

    只是曹姝璃自小受爹爹重文輕武思想影響，只喜歡文人而不欣賞游俠仗義的游俠兒，認(rèn)定他們不過是衣食無憂不好讀書又無事可做的紈绔子弟罷了，如今天下太平，哪里有什么不平事需要游俠拔刀相助？尤其是家中又出了一個(gè)一心想成為游俠兒的曹殊雋，更是讓她對(duì)游俠兒深惡痛絕。

    若非夏祥是曹殊雋的救命恩人，她別說請(qǐng)夏祥來家里做客，連和夏祥說上一句話也覺得多余。不想夏祥竟是讀書人，倒讓她驚喜之余，不免更高看了夏祥一眼。等到夏祥幾句話辯駁得曹殊雋啞口無言之時(shí)，她更是芳心大喜，若是夏祥真能說服曹殊雋將心思都用在讀書之上，夏祥必定會(huì)成為爹爹的座上賓。

    曹姝璃怎么也沒有想到，方才還滿腹經(jīng)綸的夏祥，轉(zhuǎn)眼間卻變了一人，如市井間討價(jià)還價(jià)的商人一般，伸手要錢，還擺出一副理所應(yīng)當(dāng)大義凜然的樣子，實(shí)在是讓人哭笑不得，一個(gè)讀書人，受圣賢教誨，又注重禮儀，怎能如此市井？

    怎的在夏祥身上，既有讀書人的文雅博學(xué)之氣，又有游俠兒的放蕩灑脫，還有市井中人的精明？曹姝璃也是大為不解，夏祥到底是一個(gè)什么樣的人？

    “哧……”曹殊雋譏笑一聲，從衣袖中拿出一張錢引，在夏祥眼中晃了一晃，嘴角上挑，“看清楚了，是官家的錢引，不是民間的交子，再仔細(xì)看看，是不是五十緡？”

    大夏初年，益州出現(xiàn)了為不便攜帶巨款的商人經(jīng)營(yíng)金錢保管業(yè)務(wù)的“交子鋪戶”。存款人把金錢交付給鋪戶，鋪戶把存款數(shù)額填寫在用楮紙制作的紙卷上，再交還存款人，并收取一定保管費(fèi)。這種臨時(shí)填寫存款金額的楮紙券便謂之交子。

    交子先在民間自發(fā)形成，后來朝廷成都設(shè)益州交子務(wù)，由京朝官一二人擔(dān)任監(jiān)官主持交子發(fā)行，并“置抄紙?jiān)海愿飩卧熘住保瑖?yán)格其印制過程，交子正式成為官交子。

    當(dāng)今皇上登基之后不久，改“交子”為“錢引”，改“交子務(wù)”為“錢引務(wù)”。“錢引”的紙張、印刷、圖畫和印鑒都很精良，并且以緡為單位。一緡即為一貫。

    五十緡就是五十貫，約合五十兩銀子。大夏銀貴錢賤，五十緡并不如五十兩銀子值錢，卻也相差不多。

    夏祥微露惋惜之色，拿過錢引左看右看，還給曹殊雋說道：“若是一錠五十兩的紋銀該有多好，比錢引拿在手中踏實(shí)多了。”

    曹姝璃強(qiáng)忍笑意，心中訝然之外，又無比好奇地想知道，夏祥到底是何許人也，是真的愛財(cái)如命，還是有意為之。

    曹殊雋手腕一翻，兩根手指夾起錢引放到了桌子之上，輕描淡寫地笑了笑：“想要真金白銀也行，只要你幫了我，五兩金子五十兩銀子還是五十緡銅錢，你隨便選。怕就怕，你的本事不值一文銅錢。”

    大夏約定俗成的兌換比例是一兩黃金十兩白銀十貫銅錢。

    蕭五在夏祥身后垂手而立，始終一言不發(fā)，目光平靜，表情平和，既沒有一名隨從應(yīng)有的謙卑之態(tài)，也沒有一個(gè)護(hù)衛(wèi)該有的肅然之意，倒像是夏祥的陪讀。再者他體型也不是高大魁梧的類型，若非曹姝君親見蕭五只手?jǐn)r馬的神勇，他斷然不會(huì)相信蕭五會(huì)有一身驚人的武功。

    “還是要錢引好了。”夏祥似乎聽不出來曹殊雋話中的嘲諷之意一樣，退后一步，“曹三郎，究竟有什么事情要我?guī)兔ΓM管開口，我能救你，便能幫你。”

    此話說得太圓太滿，曹殊雋臉色一變，正要發(fā)作，卻見曹姝璃微微搖頭，示意他稍安勿躁，他心中稍定，心知曹姝璃也有意試探夏祥一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