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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又是兩個月匆匆而過。

    春天漸漸遠去,夏天郁郁蔥蔥到來。這是個充滿活力的、生機勃勃的季節(jié)。天空中有明晃晃的太陽,向人間普渡刺眼陽光,樹枝間每一聲蟬鳴都帶著滾滾熱浪,偶爾會下雷陣雨。

    我已經(jīng)快忘了自己是個研二在讀生,這學(xué)期的功課毫無疑問一塌糊涂,但就算一塌糊涂還能全部擦著及格線低空飛過,讓掛了兩門的周越越簡直百思不得其解。

    顏朗看著周越越的成績單,沉默半晌說:“聽說你們的《馬克思主義哲學(xué)》是開卷考試,這樣你還能不及格,少女你果然是有一些智商上的硬傷啊。”

    周越越冷峻地看他一眼:“信不信我打你?”

    顏朗趕緊躲在我身后,控訴周越越:“你現(xiàn)在都學(xué)會說不過我就要打我了!”

    周越越繼續(xù)冷峻地看著他:“別以為你媽回來了你就能忤逆我了,躲在你媽背后我也一樣能打你,你媽她打不過我。”

    顏朗沉思兩秒,立刻去抱周越越的褲腿:“越越,我錯了!”

    我傷感地看著顏朗,不知道跟著周越越的那幾個月,這個如今竟然這么懂得見風(fēng)使舵的兒童到底都經(jīng)歷了些什么。

    生活似乎又回到初時模樣,只要不去深想。但畢竟是不同了。那些不同之處埋著隱隱的遺憾隱隱的傷,不過我想總有一天,它們都會被忘懷。我每天陪林喬鍛煉,監(jiān)督他按時吃藥,給他做營養(yǎng)餐,日子過得循序漸進按部就班。

    但有好幾天中午,午睡時我接到奇怪的電話,以001開頭,接通后線路彼端卻杳無人聲。

    我去查了國際區(qū)號大全,得知這幾通電話的歸屬地是美國,美國紐約。

    C城和紐約相差十三個小時,我在正午的陽光中接到的電話,卻是在紐約的深夜里打來。

    那之后我沒再接過那通電話,任鈴聲一遍遍響。而諷刺的是我的手機鈴聲正是來電人的清唱,游鴻明的一首老歌:“時光很奇怪,讓你和我有了愛然后分開,九霄云外,誰在叫我,翻閱回憶的字典,也解釋不清愛,第一千個晝夜,忽然我醒來。”我好像沒有提過,秦漠很會唱歌。

    我在鈴聲里神經(jīng)質(zhì)地咬著指甲,卻沒想過要把它關(guān)掉,我想要聽他在我耳邊唱“第一千個晝夜,忽然我醒來”,就好像自己也是在做夢,馬上就會醒來。

    當十個指甲都被啃得殘缺不全時,我換了鈴聲,結(jié)束了自己的臆想癥。

    俗話說否極泰來,連連的厄運之后,似乎終于迎來了好日子,2008年的這個暑假里,發(fā)生了很多好事。

    比如我媽在獄中表現(xiàn)良好,刑期減到了八年。比如外婆從鎮(zhèn)上新搬來的老中醫(yī)那里得到一個偏方,徹底治好了多年不愈的老毛病。比如顏朗拿到全國小學(xué)生數(shù)學(xué)奧林匹克競賽一等獎,他們班主任找我商量,說這孩子學(xué)力很強,看是不是考慮讓他跳級。再比如周越越安全期計算錯誤,和何大少在一起的時候,一不小心中了獎。

    關(guān)于最后這一件事,周越越的想法是,藝術(shù)家不能有后,生娃容易讓藝術(shù)家變正常,一正常了就很難再在藝術(shù)上有深的造就。本著為藝術(shù)獻身的精神,她打算把孩子做掉。盡管我安慰她不搞建筑藝術(shù)了你還可以去搞行為藝術(shù),行為藝術(shù)對精神層次要求不高,但她還是堅定不移要拿掉這個孩子。

    世界上沒有不透風(fēng)的墻,這件事理所當然被何大少知道,很快演變成他們?nèi)叶贾馈:未笊偌椅宕鷨蝹鳎卫咸吲d得差點暈過去,立刻準備豐厚聘禮,和何老太爺一道親自去周越越家登門提親。

    懾于何家的淫威,周父周母欣然應(yīng)允了,雙方家長達成高度共識,周越越自此被休學(xué)軟禁在家,每天好吃好喝好好供著,只待下個月良辰吉日和何大少完婚。雖然也嘗試過反抗,但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鎮(zhèn)壓,且每次都被鎮(zhèn)壓得很徹底,周越越終于舉白旗投降,何大少很滿意。

    周越越來找我商量:“宋宋,我結(jié)婚那天你當我伴娘。”

    我說:“那不成,我都有兒子了。”

    她堅持:“正好,你兒子就來給我當花童。”

    我說:“這真不成,沒這個先例。”

    她看著一旁的何大少:“宋宋不當我伴娘我就不結(jié)婚。”

    何大少說:“顏宋,你行行好吧。”

    我說:“那好吧。”

    就在周越越的婚禮如火如荼準備期間,那天,我如常去電視臺。

    臺里沒什么人,辦公室只有蔣甜和陳瑩兩個,似乎正討論什么,看我推門進來,雙雙愣了一下,愣完埋頭繼續(xù)討論她們的。

    我前幾天已經(jīng)和頭兒遞過辭職信,做完這個學(xué)期就不打算再做,一方面要忙著實習(xí),另一方面要忙著找工作。頭兒答應(yīng)了,打算讓蔣甜接我的班,最近幾次到辦公室來都是和她做工作交接。

    我整理了一會兒材料,把有用的挑選出來,遞交給她。

    她漫不經(jīng)心接過,突然提高音量對陳瑩說:“娛樂圈就是這樣的,你看有些小明星一輩子想嫁入豪門,想攀上高枝做鳳凰,可就是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重,主動貼上去給人家玩兒,到頭來人家玩兒過了該訂婚照樣訂婚該結(jié)婚照樣結(jié)婚。她們自以為能怎么怎么樣,最后還不是被人家?guī)讉€錢就打發(fā)了。”

    陳瑩笑了一聲:“能怪誰,自己把自己搞得太便宜了。”

    她們討論得熱烈,我不便打擾,資料整理完正準備離開,手已拉住門扉,蔣甜叫住我:“哎,顏學(xué)姐你知道秦老師訂婚了吧?”

    我轉(zhuǎn)頭看她。

    她把手中雜志翻開立起來給我看:“你不會不知道吧?雜志上面都登了。他未婚妻是個畫家,又漂亮又有才氣,家世也好,媒體都評論說是世紀良緣,傳說他送給他未婚妻的粉鉆訂婚戒要二十多萬美元呢。”

    隔著五步的距離,雜志上的秦漠和九個月前沒有什么不同,妥帖的襯衫妥帖的西裝,臂彎里是一位黑發(fā)深眸的西方美女,美女穿著曳地的綠裙子,臉上的笑容清純美好。

    我早說過,他會找到家世單純、樣貌乖巧的好姑娘。

    蔣甜笑著問我:“顏學(xué)姐,你怎么了?”

    我將視線從雜志上挪開,笑了笑:“沒什么。郎才女貌,看著真般配。”

    我不是早就料到會有這么一天嗎?我不是說過會祝福他嗎?

    他一定要過得好,一定要比誰都幸運,擁有一段世界上最完美的婚姻。

    第二天下午,我正在家里看教授給的一個課題,中途接到林喬電話,說在學(xué)校旁邊的咖啡館等我,有話和我說。

    顏朗在一旁抄課文,見我要出門,蠢蠢欲動:“媽媽我的課文快要抄完了,能不能看一個小時的《火影忍者》?”

    我想了想,覺得他抄完那篇課文確實無事可做了,就又給他布置了一篇課文讓他抄。顏朗咬著筆頭悲傷地看著我:“媽媽,林喬約你去咖啡館是不是要跟你求婚,你和他結(jié)婚了是不是就不愛我了?”

    我說:“說什么傻話。”

    他保持著悲傷:“你讓我抄課文,你不讓我看《火影忍者》。”

    我們對峙良久,我說:“我怕了你了,電腦密碼是555555。”

    他說:“媽媽,我在和你討論我們的未來!”

    我說:“這次沒有設(shè)置自動鎖屏,你想看多久可以看多久。”

    他說:“媽媽,你路上小心。”

    不知林喬為何想在咖啡館見我,但奇怪的是我竟不在意這個,就連顏朗對我說,他可能是要在咖啡館和我求婚,心中也沒有激起太大漣漪,只覺得,這一天終于要來了嗎?這件既定之事終于要發(fā)生了嗎?

    近來我對人對事,突然有了一些順勢而為的道家風(fēng)范。

    下午的馴鹿咖啡館人煙稀少,我提著保溫瓶匆匆趕來,林喬正坐在窗邊垂頭看一本雜志,樸素到近乎簡陋的封面上印著一長串英文字符,紙頁握在手中頗有厚度,只能是醫(yī)學(xué)雜志。

    林喬面前放著一杯檸檬水,我動作迅速地擰開保溫瓶給他倒雪梨汁,穿著短裙的女招待過來問我們要什么飲品,林喬從雜志里抬頭為我點了杯焦糖瑪奇朵。九個月里,我養(yǎng)成了帶保溫瓶的習(xí)慣,保溫瓶中常備潤肺飲品,和他外出時我從沒有忘記攜帶過。周越越以小見大,好幾次充滿感情地贊美我:“宋宋你這簡直就是專業(yè)護理師的節(jié)奏,有幾個女朋友能做到你這樣啊?”

    我其實太像一個專業(yè)護理師,不太像一個女朋友。

    女招待將我的瑪奇朵端上來,林喬的目光仍專注在雜志上,我握著杯子連著泡沫啜了一口,問他:“你是想讓我陪你上自習(xí)?電話里說清楚呀,我好把教授給我的課題也帶上。”

    林喬合上手中的雜志,安靜地看著我,良久,他道:“宋宋,我們談?wù)劇!?

    我含糊地唔了一聲,在我換著方向啜飲瑪奇朵的當口,他說:“你過得很不快樂。”

    我愣了,抬頭呆呆看著他。

    這句話有些耳熟,我記不得曾經(jīng)在哪里聽過。我的確不快樂,但我一直試著努力讓自己快樂,就算努力也沒法填補心中空了的那個角落,我也至少試著讓自己開朗,我每天都笑很多。

    我僵著臉干笑著反駁他:“我有什么好不快樂的,沒這回事,你想太多了。”

    他直直看著我的眼睛,我突然就笑不出來。

    又是許久,他轉(zhuǎn)頭看向窗外,低聲道:“有一個詞叫恃弱凌強,你聽說過沒有?意思是依恃自己的弱者之姿而肆無忌憚,處處要求別人,為難別人,甚至,”他頓了頓,“借此綁架別人的感情。”

    他笑了笑:“我最討厭這樣的人,可沒想到,有一天我也成為了這樣的人。”

    我瞬間明白他話中所指,握住他的手說:“不是的,林喬,你沒有綁架我的感情,人生做許多選擇并不是僅僅依從感情,我選你有很多的原因……”

    他反握住我的手指籠在手中:“但不是為了愛,對不對,宋宋?”

    我啞口無言。我只是太誠實,因為太誠實,反而說不出話來。

    他的眼中慢慢浮起一層暗淡,卻輕聲安慰我:“不用在意,宋宋。”

    他天生就該做一個醫(yī)生,無論何時都能保持冷靜,不管是安慰自己,還是安慰患者。

    他的聲音依然很冷靜,卻透著疲憊,他說:“你知道嗎宋宋,如果你沒有陪在我身邊,我一定沒辦法好起來,你不知道你對我意味著什么,我在暴風(fēng)雨里撐著一只小船,而你一直是我的燈塔。”他閉了閉眼,“在我病著的時候,只想著你是我的燈塔,而當我好起來之后,我想了很多。我還是想要和你在一起,盡管你不快樂,但我……我甚至嘗試說服自己,就算一開始是出于憐憫,只要我們在一起,總有一天你會再次愛上我,總有一天你會再快樂起來,畢竟,你曾經(jīng)是愛我的。”

    他一向惜言,今天卻說了這么多話,這樣感性的話,竟將我比作一個燈塔。心口狠命跳起來,我預(yù)感到他還要再說什么。

    他看著我:“我想讓你過得好,無論過去還是現(xiàn)在,這樣的心情從沒有改變過,但……你的幸福不在我這里。”

    秋天已經(jīng)快要到來,窗外的陽光是這個夏日最后的陽光,像要留住什么似的,有一種懶洋洋的熱烈。

    林喬就在這樣的陽光中靠近我,我微微仰著頭看他。自他出院以來,這是我第一次這么認真地看他。

    他已經(jīng)恢復(fù)得幾近從前,有黑而柔軟的發(fā)絲、黑而沉默的眼睛,穿著黑色的襯衫,英俊挺拔。

    他的嘴唇擦過我的臉頰,輕聲在我耳邊:“我錯過了得到你的最好的時光。我放你走。你為我做的,已經(jīng)足夠了。”

    我茫然地看著他,不知道事情為什么突然如此急轉(zhuǎn)直下。他的眼中浮著悲傷的情緒,聲音卻很平緩,他問我:“宋宋,你曾經(jīng)是愛我的,對不對?”

    我愣愣點了點頭。

    他的手撐著桌面,略一遲疑,嘴唇在我額頭上點了點。

    玻璃門打開,碰到門邊的風(fēng)鈴,一陣叮咚輕響。玻璃門外,林喬的背影漸漸遠去,融入油畫一般的街景里。我才發(fā)現(xiàn),街道兩邊那些在陽光下發(fā)光的梧桐樹,他們都長著心形的葉子。

    我一點一點啜飲著杯子里的瑪奇朵,發(fā)現(xiàn)這種飲品在涼掉以后越發(fā)甜得膩人。心中有一層一層的情緒浮上來,傷感、茫然,然后是,輕松。就像三層蛋糕,疊得整整齊齊,一口咬下去,有著最原始的甘甜與苦澀。

    這是我最初認識的林喬,我喜歡過他,在我最懵懂的青春時光里,雖然因為這份喜歡,我們各自都經(jīng)歷了很多傷痛,但那時候,我沒有喜歡錯人。

    我們還是結(jié)束了,說不定內(nèi)心深處,我早已預(yù)料到這結(jié)束。

    就像聽到一段歲月的列車,呼嘯著從我耳邊急馳而過。

    我端著杯子,縮進巨大的椅子里。

    我在馴鹿咖啡館坐了近半個小時,正準備離開,面前突然有人影擋住日光。

    我當頭一愣:“好巧。”

    許久不見的程嘉木啪地將一本雜志甩到我面前:“巧你妹。”

    沒等我回過神來,已經(jīng)氣勢十足地落座在我對面:“我打電話給你,你把手機落家里了,我差點撥你手機撥到我手機沒電,估計你兒子聽不過去接了電話,告訴我你在這里。”

    我一摸挎包,果然沒帶手機,問他:“你找我是……”

    他瞥了一眼我的杯子,眼神透著凌厲:“Snoopy就要和別人結(jié)婚了,你還在這里喝楓糖瑪奇朵?”

    我愣了一下:“Snoopy結(jié)婚?是和加菲貓嗎?”

    他也一愣,罵了聲“Shit”,改口道:“Stephen!”繼續(xù)譴責我,“Stephen就要和別人結(jié)婚了,你還在這里喝楓糖瑪奇朵?”

    我沉默片刻,說:“不是楓糖,是焦糖。”

    他說:“什么?”

    我說:“是焦糖瑪奇朵。”

    他用看外星人一樣的目光看我:“So what?管它什么鬼的瑪奇朵,Stephen要和別人結(jié)婚了啊,蛋撻,你反應(yīng)能不能給我正常點?”

    我想幸虧我的英文水平比周越越要高一些,否則真是很難和他完成這場中英文夾雜的高層次對話。上次在火車上,程嘉木看上去就要內(nèi)斂很多,倒真像是個神秘的先鋒小說家。我灌了一大口瑪奇朵下去,力求給出他一個正常的反應(yīng),沉著地對他說:“其實上次就想問你了,Stephen,誰啊?”

    許久,程嘉木用看鋼鐵俠和美國隊長喜結(jié)連理一樣的目光看著我:“蛋撻,你怎么了?”

    我仍然保持著沉著,說:“程嘉木,我失憶了,八年前我懷著顏朗的時候被車撞了。”我指了指自己的腦子,“八年前的所有記憶,這里都沒有了。上次我看到你時,其實不知道你是誰,你說我是什么蛋撻,老實說,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你認識的那個蛋撻,我都不知道我是誰。我那時候那么和你說話,只是敷衍你,不想你來打擾我現(xiàn)在的生活。”

    程嘉木的反應(yīng)終于有點符合他神秘先鋒小說家的定位。他沒有震驚,也沒有惶恐,他很平靜地說:“哦,原來你失憶了。”又說:“你當然是蛋撻,我們倆青梅竹馬,我不至于認錯你,就算世界上有人和你長一模一樣,”他舉了個例子:“比如我和日本的那個藤木直人,但不至于連手心的痣你們都長得一模一樣。”說完皺了皺眉:“哎,等等,你說你失憶了?”

    我說:“嗯。”

    他終于想起來驚訝:“意思是你把我給忘了?”

    我說:“嗯。”

    他看起來一副立刻就要跳起來揍我的樣子,我趕緊將椅子往后挪了兩步,還沒等我挪到安全距離,他又停下來:“不對,那豈不是你把Stephen也忘了?”

    我說:“嗯。”

    他立刻就平靜下來,手一揮道:“哦,反正你連他都忘了,忘了我也沒什么。”

    我將挪遠的椅子又重新挪得靠近桌邊。

    程嘉木看了我一眼,打開煙盒拿出一根煙,卻沒有點燃,他皺著眉揉了揉太陽穴,他說:“蛋撻,讓我理一理。你的意思是,你現(xiàn)在過得很好,有了新的生活,你不希望知道過去的事,不希望過去再來打擾你,你是這個意思?”

    沒等我回答,他已經(jīng)朝后靠坐在椅背上:“但你說你懷著孩子時遭遇了車禍,也就是說車禍前,你的所有記憶都是存在的?那你還記得孩子的父親是誰嗎?”

    我搖了搖頭。

    他卻苦笑起來,喃喃說:“孩子的父親只可能是Stephen。”他望著天花板,“你生下了他的孩子,躲在這個城市里,他卻以為你死了,什么都不知道,還要和別的女人結(jié)婚,可現(xiàn)在你也不希望再遇到他,你就像是另一個人,過著另一種生活,要是從前,看到你把他甩了我簡直要樂瘋過去,可現(xiàn)在……”

    我打斷他的話,我說:“程嘉木,我以前是怎么稱呼你的?”

    他的目光回到我臉上,說:“你叫我木頭。”

    不像小說中那些失憶者,聽到從前提慣的某個稱呼,立刻就有似有若無的熟悉感浮出水面,我沒有任何這種感觸,只覺得兩個小伙伴彼此竟然稱呼蛋撻和木頭,都是日常生活消耗品,看來真是很熱愛生活。

    我說:“木頭。”

    他看上去又要接話,我趕緊凌厲地說:“閉嘴,先聽我說。”上次火車上相處太短,當時沒有看出來他是一個話嘮。

    程嘉木閉了嘴,我十指交握撐住下巴。他見縫插針地說:“你真的就是蛋撻,你小時候就愛做這個動作。”

    我簡直想用這家店特質(zhì)的雙層蜂蜜蛋糕塞住他的嘴。估計是看我面色不善,他主動做了個在嘴上拉拉鏈的動作。

    我說:“木頭,你知道上次在火車上,我為什么沒有和你說我失憶的事嗎?”話一脫口立馬反應(yīng)出來不能問他問題,話題到了他口中我就別想搶回來了,看他果然躍躍欲試,我立刻機智地接口,“讓我來告訴你。”他很喪氣。

    我說:“因為那時候我生活得很順,人在順境中過習(xí)慣了,就容易失去勇氣。見了你之后,我其實想過我就是你口中的蛋撻。”我疊起手指笑了笑,“那簡直就是一定的,有個女孩八年前從你們身邊消失,八年后我在這個城市里出現(xiàn),和她長得一模一樣,還失憶。如果我不是她,我又是誰。但我什么都不想從你那里知道,因為我不想改變。承認我是她,我的生活會再次發(fā)生天翻地覆的變化,我最怕變化,我從來不想找回過去的記憶。”

    他眉頭緊皺,終于找到當口插話:“那你今天為什么不繼續(xù)敷衍我?”

    因為九個月后,就在剛才,半個小時前,我的生活再次天翻地覆了,又只剩下我和顏朗兩個人了。已經(jīng)沒有拼命保護如今這個我的必要,沒有太多牽掛,這個我反而不再那么脆弱,過去的那些記憶,她已經(jīng)可以面對了。

    但這些當然沒有必要和他說明,我朝椅背上靠了靠:“因為我成長了,明白了一味拒絕過去不過是幼稚和軟弱。你一定有很多事想要告訴我對不對?我過去是怎么樣的?你說過我的養(yǎng)父養(yǎng)母,他們是怎么樣的?我為什么要離開你們?還有……顏朗的父親,他是個什么樣的人?”

    程嘉木點燃手中把玩良久的香煙,盡量側(cè)身,讓煙霧遠離我,似乎在斟酌:“當然,”他說,“這是很長的一個故事,蛋撻,你的前十六年簡直精彩紛呈。我是你最好的朋友,簡直是你的御用垃圾桶,你什么都和我說。尤其是你和Stephen,你們的所有故事我都知道,從你們第一次見面開始,你和他說過的每一句話,他每一個讓你印象深刻的表情。那時候你天天和我說他。”

    他第一件事并不是向我介紹我的家庭,他將之前甩在我面前的那本雜志翻到其中一頁,指給我看:“這就是Stephen,你從前簡直愛他愛得要死。”

    我說:“你還是先告訴我我的家庭和我的年齡,我對這個比較……”邊說邊瞟了彩頁一眼。

    那一瞬間,就像被點了穴道。

    在和程嘉木這場對話的前半段我已經(jīng)想好,并且做好各種準備來迎接傳說中的Stephen。就算在程嘉木的描述里我們過去有過怎么樣可貴的姻緣,但我想,現(xiàn)在的我畢竟不是過去的我,我會將他看作前世的男友,祝福他即將到來的今世良緣。我并不是要尋找過去,只是想知道顏朗的生父是個什么樣的人。

    這個角落有很好的光影,雜志上的男人穿著深色西裝,微微頷首,露出完美笑容。

    命運的洪流像一面懸掛在山巔的瀑布,陡然橫沖而下,瞬間將我擊得粉碎。

    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輪回?

    我在2008年的夏末,得知顏朗的親生父親,竟然是秦漠。

    像有無數(shù)的閃回鏡頭從我眼前掠過,讓我頭暈。

    去年的冬天,我第一次見到秦漠,是在一個餐廳里,我在那家餐廳相親,臨出餐廳時發(fā)現(xiàn)他的目光。那時我覺得他的目光太凌厲。而此時才終于知道,那不是凌厲,是震驚。

    第二次我們見面,他幫我將顏朗送進醫(yī)院,他失手揉我的頭發(fā),說顏小姐你長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。他說出這句話時,我覺得他的神情古怪又僵硬,而此時我終于明白他那時的心情。

    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發(fā)現(xiàn)我就是他失蹤的未婚妻,或許第一面時他已經(jīng)察覺?

    他一步一步介入我的生活,他說:“你覺得我為什么要對你這么好?宋宋,因為我在追求你。”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喜歡我,覺得這喜歡來得太莫名,自私地不敢投入,只是在被青春的遺痛傷害時,一味向他索取救命的養(yǎng)分。

    我們像是要登臺表演一幕愛情喜劇,一切準備就緒,但女主角卻忘記背臺詞。幸好男主角十項全能,每一步都能給她提示,這場喜劇終于磕磕絆絆地演了下去。但女主角卻一點也不盡心,一直掉鏈子,到最后,還自私地先從舞臺上逃走,導(dǎo)致喜劇變悲劇。

    我以為這場兩個月的愛情太單薄,敵不過將我團團纏繞的過去。可將我纏住的過去不過兩年,而這場愛情原來不止兩個月。

    怎么會有這樣荒唐的事情?

    程嘉木有些慌:“蛋撻,你哭什么?”

    我竭力壓抑住聲音中的顫抖,對他說:“沒什么,眼睛可能進了飛蟲,有點痛,你跟我說說秦漠的事,跟我說說我們過去是怎么樣的?”

    程嘉木趕緊遞給我紙巾:“你知道Stephen中文名?啊,他現(xiàn)在是個名建筑師。我有八年沒有再見過他,你知道當初我問你喜歡Stephen的理由時你怎么回答我的嗎?”

    我說:“是不是‘喜歡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’?”

    他笑了:“不是這個答案,你給我列出了一大堆理由,你說他唱柳拜樂隊的歌,看《科學(xué)世界》,無聊時玩磁石玩具,用你的畫報做填字游戲,有時開朗有時沉靜,舞臺上專注打爵士鼓的樣子很迷人。”

    程嘉木定定看著我:“蛋撻,你變化真的很大,你現(xiàn)在這么文靜沉著,我都快要不認識你了。八年前的你活潑開朗,熱烈莽撞,想要什么就要得到什么,簡直是個小太陽。”

    夏日炎炎,我從程嘉木的口中,聽到我失憶前的半段人生。

    在這個過程中,我終于找到了程嘉木成為小說家的人生意義。或許命中注定終有一天我會車禍失憶,所以上天特地安排他成為一個小說家,花費數(shù)十年光陰學(xué)會怎么講故事,然后到我身邊來,為我講述我失去的半段人生。真是中國好竹馬。

    唯有小說家才能將這段人生講得那么清楚,就像在動一個手術(shù)打開我的腦袋,將它們嚴絲合縫地放進去。

    程嘉木說:“蛋撻,你……”

    我打斷他:“你用第三人稱講這個故事。”

    程嘉木將煙熄滅,改口說:“好吧,她,她叫洛麗塔,家人朋友們都叫她洛洛,她的家鄉(xiāng)是S城。”聲音高低起伏,有一種海濤的韻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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歷史軍事 完結(jié) 15萬字
這個總裁不一般

這個總裁不一般

浮玲幽夢
似乎,當傻姑娘來到他身邊時,一切就有了變化。那個冰冷霸道愛說臟話的男人變了。他不再冷漠,誰都拭不去的保護層在她面前脫下。她看著他,語氣是說不出的溫柔。“等你哪天,找到了比我好千倍萬倍的女人,我就安心離開,嫁人生子。”多年后,在某個街頭他抱著她,酒氣熏天。“再好的女人,也不是我的傻姑娘。”那是她第一次看見,那么脆弱的他。可偏偏又是他,踩碎了灰姑娘的水晶鞋。“我從來,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你,再見。”時過境遷,傻姑娘依舊是傻姑娘,只是,不再是他的傻姑娘了。
歷史軍事 完結(jié) 105萬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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