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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外面吵吵嚷嚷，隔著數(shù)層回廊、院落，皇帝那里倒是靜悄悄的。昌宗身上依舊披著那件翠縷斗篷，自己得意洋洋的，面前放了一堆金銀，那些蜀商巴不得奉承他，幾圈馬吊下來，銀錢堆得小山也似。

    狄仁杰和鳳閣侍郎桓彥范自廊下穿過，昌宗遠(yuǎn)遠(yuǎn)瞟見了，并不過來見禮，依舊呼喝著招人下注。兩人也不理他，就在馬吊和活驢的嘈雜聲中，手執(zhí)玉圭昂藏而過。待去得遠(yuǎn)了，桓彥范搖了搖頭，低頭向狄相埋怨道：

    “好端端的地方，鬧得烏煙瘴氣，皇上也不管管。”

    狄仁杰滿腹心事，只道：

    “圣上如今但叫枕邊人忠心事主便可，其他的小節(jié)也無暇顧及。”

    兩人稟過內(nèi)侍，方挑簾櫳進(jìn)來。但見皇帝和幾名女官正忙著批改奏折，忙行禮參拜。皇帝放下筆，吩咐看座。

    “二位有甚要事，急著見朕？”

    桓彥范快人快語，

    “陛下這里倒好，前殿吵吵鬧鬧，正在喝酒賭錢，碳烤活驢，連那些蜀商賤民都進(jìn)到宮里來了，我大周威嚴(yán)何在？”

    狄仁杰一個勁使眼色給他，他也只當(dāng)不見。皇帝卻并未生氣，只是道：

    “桓侍郎是說昌宗吧？他就是那個愛熱鬧的性子，朕國事繁忙，有人陪他玩耍，倒也省得他寂寥難捱。那幾個蜀商用銀子恭敬得他心花怒放。這小子刁鉆得緊，前兒還烤了活雞、活鵝呈給朕，味道著實不錯，待會兩位卿家不妨也嘗嘗鮮。——不過是小孩子的玩意兒，不值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“如今益發(fā)玩得大了，改成烤活驢了，如今這宏文殿前院滿耳朵都是驢叫。他哥哥云麾將軍陳易之卻在哪里？也不歸攏他兄弟些。”

    桓彥范埋怨道。

    “易之早已茹素了，這個時節(jié)必在承暉殿雷打不動地?zé)挼ぃv是昌宗也不敢打擾——”

    皇帝明顯不愿多說易之，見狄仁杰沉吟不語，靠在龍椅上意味深長的續(xù)道：

    “從前孝逸倒是愛清凈的，他在后宮的時候，除了叮叮咚咚地練幾支曲子，和清兒連話也沒有，坐在殿角一發(fā)呆就是幾個時辰。先前還養(yǎng)著一只多嘴的鸚哥兒，后來連那鸚哥兒也沒了……”

    狄相點頭，

    “在下官府里也是那般，除了看書，就是抄經(jīng)，什么事說得重了，淚珠兒就一雙雙下來，只可憐了這個孩子，一整天也說不上幾句話兒——”

    皇帝沉吟道：

    “孝逸再未跟相國提起苗山的舊事？”

    “他不肯說，臣也不好再問。此兒心事重重，在乎忌諱的事情甚多，陛下還是親自問他吧。”

    “朕倒希望他能主動解釋解釋，可惜洛陽長街那件事情以后，他連朕也恨上了……”

    狄仁杰向前欠了欠身子，咳了一聲道：

    “下官原本是要替陛下分憂的，爭奈家中俗務(wù)纏身，又要嫁女，又要教導(dǎo)兒孫，光遠(yuǎn)的媳婦兒又懷上了第二個孩子，因此還請陛下早早定奪，孝逸在臣家中，早晚多有不便。”

    皇帝驚詫道：

    “狄相的女兒定了婆家了？”

    “是呀，閨女大了不中留，也到了出閣的年齡，總不能讓她野小子似的混跑。”

    “不知是哪家兒郎？”

    桓彥范手捻髭須，呵呵笑道：

    “就是臣的犬子恕己，如今雖在太學(xué)里沒甚功名，和鸞哥兒卻是青梅竹馬，從小玩大的，狄相和老臣一說即中。如今已換了庚帖，明日就來落聘，婚期就定在八月中秋。”

    皇帝面上露出笑容，

    “就讓恕己參加秋季殿試，考取了更不消說，即便不中，朕好歹賞他個同進(jìn)士出身，也不枉了這幾年寒窗苦讀，與他相府千金也正好般配。仲秋時節(jié)，朕也去給兩個孩兒主婚。”

    “多謝陛下，這小子命好，金榜題名和洞房花燭同時到來，又有皇帝主婚，真是光耀門楣，老臣當(dāng)年這么大的時候還在頭懸梁、錐刺股的埋頭攻書呢！”

    桓彥范人品正直，對兒子的意外斬獲頗為不安。狄仁杰卻道：

    “孝逸的事情，還請皇上早日定奪。是回來還是攆了，皇上總要拿個主意。”

    “承暉殿已經(jīng)給易之做了丹房倉庫，堆滿了藥石，孝逸回來著實不好安置。何況孝逸與易之、昌宗素來不睦，他們在一起，朕只怕一天也不得安寧。”

    皇帝皺眉道。

    “那就攆了吧，遠(yuǎn)遠(yuǎn)地放一個外任，任憑他巴蜀還是黎州，著人看管著，量他孤身一人，也翻不出什么花樣來……”

    狄仁杰眼皮抬也不抬，話也說得輕描淡寫。皇帝心中卻打翻了五味瓶也似，

    “這個孩子在朕身邊熱突突的，突然攆到天邊去，今生也難見上一面，讓朕情何以堪？”

    “在洛陽也是尷尬，皇上讓他外室不外室，內(nèi)臣不內(nèi)臣，留在下官的家里名分也不好說。那陳家兄弟兩個一再找他麻煩，下官只怕下次拔刀相向的地方就是相府了。”

    “昨日已然罵過昌宗，再敢去尋孝逸打鬧，斷容不得他！相國多擔(dān)待些，容朕多想想……”

    “說來也沒什么，奈何老臣家中那對龍鳳胎，本就是兩個毛毛草草不定性的，見天跟在孝逸屁股后頭，幾句不和就跟人家拳腳相向，慌得家中夫人不住口的埋怨，整天跟這兩個不長俊的提心吊膽，皇上再不下決心，內(nèi)子只怕就要嚇得病倒了……”

    狄仁杰從座位上下來，伏地不起。

    “總要把他安置一個妥當(dāng)?shù)牡胤讲藕茫偛怀稍俚椒鹚吕锶ィ俊?

    皇上眼見狄相立意已決，一時之間倒頗費躊躇，

    “老臣郊外倒有一處莊院，雖是竹籬茅舍，倒也干凈齊整，不如讓孝逸暫且安身，皇上慢慢再尋安置之地。”

    桓彥范順勢奏道。皇帝見二人應(yīng)對一唱一和，倒像商量好了一般，不由得啞然失笑，

    “桓侍郎郊外有空院落，何不早說？”

    “不瞞陛下，這么個燙手山芋，不是看在犬子那個同進(jìn)士身份上，誰愿意接手？”

    桓彥范實話實說。

    “哼哼，你倒老實！”

    “陛下過獎——”

    當(dāng)晚狄相返家，叫過女兒和兩個兒子，當(dāng)眾宣布：

    “鸞哥兒婚事已定，便是桓侍郎的二子桓恕己，想來你們也熟識的，從今以后，只在家中準(zhǔn)備嫁娶之物，再不許跟著光嗣外出鬼混。”

    夫人也長出了一口氣，

    “阿彌陀佛，總算一塊石頭落地，相爺可稟過圣上了？”

    “皇上龍心大悅，不但允了婚，還賜給恕己同進(jìn)士出身，這一樁公案總算了結(jié)了。”

    狄相卸下冠兒，呷了一口茶。卻見鸞哥兒第一個跳起來，

    “父親給女兒定親，緣何連個招呼也不打？也不問問女兒愿不愿意！”

    “此中情由還要為父解釋給你聽？你自家好好反省吧！”

    狄夫人摟住女兒，柔聲哄道：

    “桓桓跟你一起長大的，幾個書蟲子早就對鸞哥兒愛若珍寶，況且侍郎家的門第，也不辱沒了鸞哥兒，雖是倉促了些，總比外面不認(rèn)識的強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，誰喜歡誰嫁，反正鸞哥兒不干！”

    蠻丫頭掙脫娘親，向著父親撒嬌般嚷道。

    “這也由不得你，皇上做的主婚，任是何人，連反悔的余地也沒有。”

    “都是阿爹，皇上面前只為了撇清自己，連女兒的終生幸福也不顧了！什么狄青天，也不過如此。”

    鸞哥兒氣得口不擇言，嘴皮子小刀子也似。狄相瞪圓了眼睛，啪的一拍桌子，

    “我把你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丫頭！為父這樣安排，才是為了你的終身幸福！他是什么身份，你也敢惦記他？”

    她嫂子見了，也上前勸慰小姑，

    “咱們?nèi)胰说纳砑倚悦荚诿妹眠@里，妹妹切莫錯了主意。就算是天仙，這人斷碰不得，想也不能想。”

    鸞哥兒跺腳道：

    “誰想他來著？連句像樣的話兒也未曾講過！”

    景暉亦上前教訓(xùn)妹妹，

    “還說沒有，人家領(lǐng)子上那對金桔不是妹妹繡的？金桔金桔，富貴吉祥，團圓美滿，他那樣一個風(fēng)月場中打滾兒的人物，什么不明白，放長線釣著你，偏不給你好臉色，越發(fā)把你急得猴兒上墻似的抓心撓肝。本來已經(jīng)是逐出宮廷的陳年舊貨，偏偏你自己非要鬧到圣上耳朵里，那邊才拿他當(dāng)回事兒！你這傻丫頭，便是他和圣上較勁兒的秤砣，傻不拉嘰的白蠟桿子。沒的把全家的性命都搭上，你才稱了意……”

    罵得鸞哥兒紅了眼睛，一拳揮過去，卻被大哥攔住，只好向著娘親含淚道：

    “他們都欺負(fù)鸞哥兒，鸞哥兒不要活了！”

    作勢要向屏風(fēng)撞去，卻被他娘抱住，罵兒子道：

    “這樣糟踐你妹子，權(quán)沒個做哥哥的樣兒！”

    光遠(yuǎn)亦道：

    “二弟不可胡說，孝逸可沒那般的做作心機，只是這傻丫頭自作多情罷了！”

    “你們知道什么？景暉在外面，早聽人說這李孝逸專一會耍手段賣弄挑逗，上至一代女皇，下至草民寡婦，連那三四歲的女童都不放過，什么樣的女人，在他那里通通的要死要活，今生來世難舍難離。皇上什么樣的殺伐決斷，就依他那些罪惡昭彰的證據(jù)，早殺他幾個來回了，偏偏就鬼使神差，舉棋不定猶猶豫豫，不定哪天還寶貝似的接回宮里，心肝兒肉一般不許碰不許摸的，那陳家兄弟算什么？讓他翻了身，早晚泉下做了沒頭鬼，豈不見那個專寵十年、盛極人寰的薛師下場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