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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038

    趙瑀著實(shí)沒想到妙真竟然就這么死了。

    僅僅十二歲，稚嫩的花兒還未盛開，便在風(fēng)雨中凋零了。

    許是自己曾徘徊于生死邊緣，觸摸過死亡的恐懼和無奈，趙瑀對生命有種近乎神圣的崇敬。

    沒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了。

    那丫頭離開的時候雖也有忐忑和擔(dān)憂，但更多的是對未來的憧憬。

    妙真是想要好好活下去的，然而老天爺和她開了個大玩笑，剛剛給了她希望，轉(zhuǎn)眼就毫不留情掐滅了她生的火焰。

    也不知她死前會有多么的絕望。

    一陣傷心，趙瑀竟自落淚。

    “太太，石太太求見。”榴花從外進(jìn)來，看她面有淚痕，不禁詫異道，“您這是怎么了？是想念京城嗎？”

    “不是的，”趙瑀搖頭道，“我是替妙真難過。”

    榴花心里埋怨上了，對一個幾面之緣的外人都如此上心，對我這個打小伺候的卻冷面冷心，真不知她的心歪到哪里去了！

    趙瑀沒注意榴花眼中復(fù)雜的情緒，“你說誰來了？”

    “石太太，看樣子挺急的，今天這樣涼快，她都一腦門汗珠子。您若不想見，奴婢就打發(fā)她走。”

    趙瑀想了想，吩咐將人請進(jìn)到小花廳。

    外面的天陰了上來，大團(tuán)大團(tuán)的云被秋風(fēng)推著積聚在空中，層層疊疊，好似一座大山壓在頭上。

    略帶涼意的風(fēng)襲進(jìn)院子，卷起浮塵，在廊下、在中庭，打起一個又一個的旋兒，偶有幾片落葉混進(jìn)去，劃拉著地面，發(fā)出破碎凄苦的哀鳴。

    天涼了呀。

    石太太開門見山，上來就問：“李大人把明因寺和攬玉庵的人都拿了，這事你知道嗎？”

    這事早在濠州縣城傳開了，上至達(dá)官貴人，下至販夫走卒，就沒有一個不知道的。

    石太太見她點(diǎn)頭，急忙說：“你要勸勸李大人，明明是強(qiáng)盜劫財害命，關(guān)人家寺廟什么事？再說妙真都還俗了，和攬玉庵更扯不上關(guān)系，李大人辦案還是差點(diǎn)兒火候。”

    趙瑀好似不認(rèn)識她似的，仔細(xì)瞅了石太太好幾眼，瞅得石太太直奇怪，“你看我干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原來石太太還懂得斷案，女中豪杰啊，我真是小瞧您了。”趙瑀客氣地笑道，“不像我，只會操持后宅，前頭的事絲毫不懂。”

    石太太哼了一聲，“李大人不識字，萬事需要我家老爺幫襯，我耳濡目染，知道的是比你多點(diǎn)兒。李太太，我是看咱倆投緣才提醒你的，你不要好心當(dāng)成驢肝肺。你知不知道，濠州城有多少人是這兩家的信眾？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縣衙淹了，犯了眾怒，李大人的官還要不要做？”

    趙瑀認(rèn)真思索半晌，明顯心動的表情，“倒是個麻煩，可該怎么做才好……”

    “趕緊放人！”石太太斬釘截鐵道，“迅速結(jié)案，反正妙真無父無母，根本沒人關(guān)心她的死活，真正的苦主就鳳陽那家農(nóng)戶，給幾個錢就能打發(fā)。”

    趙瑀笑了，“這是您的意思，還是石大人的意思？”

    “誰的意思都不重要，能解決眼下的難題就成。”石太太繼續(xù)苦口婆心勸道，“等李大人下衙，你一定一定勸他放人，切記！”

    趙瑀頷首應(yīng)了。

    太陽落山了，天色徹底暗下來，一陣又一陣的秋風(fēng)中，廊下的花草不安地?fù)u曳抖動著，給院子憑空添了幾分蕭瑟之感。

    今晚李誡要回來用飯，趙瑀便親自下廚做了道清蒸鱸魚。

    她沒有夸大其詞，她的確很會做魚，鮮香美味，入口即化，那香味隔著一道院墻就把蔓兒勾了回來。

    蔓兒腆著臉解釋道：“不是奴婢饞嘴，是劉師爺要吃，非讓奴婢過來討要，你說他一個五尺高的漢子，怎么為點(diǎn)兒吃食鬧得跟小孩兒似的！”

    “我做了兩條，原本就給他備著的。”趙瑀吩咐蔓兒去拿食盒，再看李誡，卻是舉著筷子對魚發(fā)呆，“怎么的不吃？”

    “吃吃。”李誡挾塊魚肉放進(jìn)嘴里，嚼了兩口卻猛然咳起來。

    趙瑀嚇了一跳，又是遞水又是遞巾子，好一通亂，才知道他差點(diǎn)兒被魚刺卡了喉嚨。

    李誡苦笑道：“我不怎么會吃魚，你知道當(dāng)下人的，總得隨時聽主子吆喝，哪有那個閑工夫剔魚刺慢悠悠地吃魚？所以我吃的少，也不大會吃。”

    正在往食盒里裝菜的蔓兒手一頓，緩緩抬頭看了看李誡，臉上明晃晃寫著三個大字——你說謊！

    李誡立時說：“蔓兒快給劉銘送去，魚一涼腥味就重，別糟蹋了太太的手藝。”

    蔓兒提著食盒，扯著嘴角笑了下，“奴婢馬上走，老爺慢慢吃魚，可別再讓魚刺給卡了。”

    “這丫頭，越來越無法無天了。”李誡訕訕笑著，對那盤鱸魚頗有些無從下手。

    趙瑀坐在旁邊，給他挑魚刺，鱸魚本身刺就少，趙瑀又很熟練，不多時就給他裝了滿滿一大盤子。

    李誡吃得很慢，完全沒有他往日用飯風(fēng)卷殘云的氣勢。

    “你也吃啊。”李誡給她放碗里一塊，“瑀……”

    他們之間從來以你我稱呼，連相公娘子都很少用。

    李誡忽然特別想叫她的名字，但是他叫不出來。奇怪，這個字并不難發(fā)聲，可嘴怎么就張不開呢？

    趙瑀歪頭看他。

    李誡嘴唇微微嘟起，拼盡全身氣力，“瑀……”

    比蚊子哼哼還低。

    也虧二人離得近，趙瑀耳朵也靈，納罕道：“魚怎么了？不好吃嗎？”

    “好吃。”李誡一下泄了氣，幾口扒完飯。

    趙瑀說起石太太的來意，怕他多想，還特意解釋道：“我并非要插手你外頭的差事，妙真實(shí)在可憐，我不忍她無辜喪命，所以才多問幾句。”

    李誡用茶水漱過口，在安樂椅上半躺下去，時不時搖兩下。不知想到了什么，他臉色暗沉，盯著房梁沒說話。

    趙瑀以為是自己問了不該問的，臉上有點(diǎn)掛不住，咬了下嘴唇，低頭沉默了。

    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，屋里變得異常安靜。暗夜中只聽微嘯的秋風(fēng)從窗邊掠過，緊接著是雨點(diǎn)打在窗欞上的沙沙聲。

    下雨了，趙瑀起身關(guān)好窗子，再坐下時，卻被李誡攥住了手。

    他突然如此主動，趙瑀頓時腦子里空白一片，手腳發(fā)木，全然不知該怎么做。

    直到李誡略顯低沉的嗓音響起，“我怕極了。”

    趙瑀再一次怔楞了，李誡給她的感覺是無所不能的，他永遠(yuǎn)一副嘻嘻哈哈的笑模樣，對什么都滿不在乎的，似乎天底下就沒有能難倒他的事。

    他的腰背也總是挺直的，可此刻他的背上像被壓了塊巨石，壓得他腰都彎了起來。

    趙瑀的心揪成一團(tuán)，反手握住他，默默地將手心的溫度傳遞給他。

    李誡好一會兒才恢復(fù)正常，不提剛才自己的異樣，轉(zhuǎn)而說起了案子，“不要說石太太，就是石縣丞也來找我說情，哼，如今這世道，竟官連著賊，賊通著官！那明因寺和攬玉庵就是兩個……窩子，怪不得慧心不讓妙真還俗，就是怕她說出去。”

    他咬著牙道：“殺人滅口，這賊禿們玩得好啊，說不定下一個就是我了！”

    趙瑀聽得云里霧里，迭聲問道：“到底是誰殺了妙真？又是為什么？這事和你又有什么關(guān)系？”

    李誡粗重地嘆了口氣，“我是真不想讓這些腌臜事兒污了你的耳朵……還好你機(jī)靈，中途從明因寺跑了出來。都說那里求子極其靈驗(yàn)，哼，多借幾次種，怎么也能懷上！”

    趙瑀不懂借種什么意思，但也能猜到不是什么好事，又聽李誡道：“攬玉庵更亂，哪里是尼姑廟，分明就是個暗門子！她們接著講經(jīng)傳法為名，頻繁出入各家府宅，就是上趕著送女人去了。不但如此，還和明因寺的和尚亂搞一氣，簡直臟透了！”

    “怪不得此地禮佛風(fēng)氣這么重。”趙瑀恍若大悟道，“這是借著上頭的勢，逼百姓們交香火錢拿！”

    說著她一陣后怕，石太太請自己去進(jìn)香，只怕沒安什么好心，一旦自己被她揪到把柄，難保自己不會成為他們操控李誡的棋子。

    “只怕官老爺也沒少拿，”李誡冷笑道，“咱們剛來，老尼姑就登門，這是探門道來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如何斷這案子？”趙瑀不無擔(dān)憂道，“牽扯到這么多人，又涉及到官場污穢，你要大辦嗎？”

    李誡皺起了眉頭，嘆道：“劉銘也提醒我了，這案子，要么高舉輕放，一床錦被遮蓋了，處置幾個賊頭子完事；要么不顧一切徹查到底，將案子查他個底兒朝天！”

    “只是這樣一來……”李誡苦笑道，“不止官場上，就連內(nèi)眷也牽連其中，還有之前求子的媳婦兒、太太們，都會受影響。最可怕的是，去了寺廟又生下孩子的，根本就說不清楚，也不知會有多少個棄嬰出來。這罪過……有點(diǎn)兒大了。”

    趙瑀明白他的為難，犯了事的人自然要依法處置，可本身是受害者的婦人，該如何面對流言蜚語？這個世道，對女人們太苛刻。

    還有說不清楚來歷的孩子們，恐怕也會兇多吉少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