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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皇帝因不愿擾民而不許地方驅(qū)趕百姓,岸邊田畦處有嘻嘻哈哈的孩童奔跑玩耍，衣衫凌亂赤腳污衣，看見衣著華麗的貴人都遠遠圍觀。

    知府正要讓差人將頑童趕得遠一些,胤禩卻看出皇父眼中憐憫神色，上前一步道：“阿瑪,船里應(yīng)該還有些午間剩下的饅頭，要不要？”

    皇帝聞言立即頷首道：“讓他們?nèi)怼！?

    很快一提籃的饅頭送至君前，皇帝遠遠朝著小童們招手：“你們過來，這里有些吃的。”

    小童們你推我我推你,反復(fù)躑躅很久,誰也不肯輕易上前。

    胤禎年紀(jì)小,想著皇阿瑪?shù)脑捑瓦B太子王公都不敢怠慢了,這群小崽子倒好,于是朝著他們?nèi)碌溃骸斑€不過來？叫你們呢。”

    胤禩卻攔著他，道：“想必他們家里大人囑咐過，不許白拿旁人東西。”說罷親手提了籃子，取了幾枚饅頭，上前去塞入前面幾個年長的小童手里，道：“那里站的是知府大人，你們不必怕，是他送與你們吃的。”

    那群小童目露疑惑，低頭你推我我推你，越發(fā)不肯上前。

    胤禩回頭見那知州面上已然露出尷尬神色，忙親手拿了一只饅頭，緊幾步上前塞進領(lǐng)頭一個孩童的手上。

    孩童們你看看我、我看看你，忽然一窩蜂地搶光胤禩手里的提籃，揣在懷里。

    胤禩對著懷里揣了兩個大饅頭卻不吃一口的孩童問：“怎么不吃？可是吃不慣？”

    那小童答道：“這是要留給家里爹娘弟弟的，晚上一家人一起吃。”

    皇帝遠遠聽了，目露慈愛，上前問道：“你是家中老幾？有幾個弟弟？他們都乖不乖？”

    那孩童道：“我是大哥，有一個姐姐兩個弟弟，他們都還小，調(diào)皮得很，只會吃飯不會干活。”言語中卻是濃濃的兄長自豪。

    旁邊一個只搶了一個饅頭的小童怯生生問：“大叔，還有嗎？我家里也有兩個弟妹。”

    皇帝一愣，直起身往后交代：“只要是吃的，讓他們再去取來，有多少拿多少。”

    幾個小童見狀撒丫子飛奔回村子，很快帶了更多小童一起往這邊跑來，將侍衛(wèi)手里拎著的饅頭點心和米面團子全部搜羅|干凈，又一窩蜂地跑回村子。

    皇帝遠遠看著孩童背影，緩緩道：朕不到江南，民間疾苦焉能知道。

    那知府登時冷汗就下來了，諾諾不敢應(yīng)言。就是胤禩幾個，也一時不好接腔。

    皇帝忽然又道：“晚上叫上老大幾個，咱們一家人也一起用個飯。”

    晚間膳食卻不似皇帝暢想的哪般父慈子孝。

    康熙說出門在外，不必講究宮中那許多規(guī)矩，于是隨口問了幾個兒子白日下船，可有什么斬獲。

    直郡王為長，最先開口，卻是說他以為江南本該富庶，但今日便服上街，卻看見路上多有乞丐流民，沿途打聽，似有人對當(dāng)?shù)刂萦兴粷M。

    皇帝不怒不喜，沉吟聽胤褆將打探的見聞一一道出。

    胤禩默默吃一筷子五柳魚肉，琢磨著這幾日見過的沿途官員名單，如果自己記的沒錯，這里面知州劉啟功是太子舉薦的，兩江布政使早年也曾是索額圖的門生，衙門里盤根錯節(jié)更不消說。

    皇帝聽完胤褆回話，不做評論，反倒問：“老三老五老八，你們?nèi)绾慰矗俊?

    胤祉道：“回皇阿瑪?shù)脑挘瑑撼冀袢罩蝗チ嘶磽P樓喝茶，只是聽讀書人談?wù)摻衲瓿⒃鲩_科舉選拔人才一事。置于乞丐流民，兒臣并未親口詢問過，不好做論。”

    胤祺更低調(diào)，表示自己雖然去了街市，但只去了玉器行與書鋪為太后淘換小物件，并不曾留意其他。

    胤禩左右為難，輪到他時，只得硬著頭皮道：“兒臣觀今日稚童神色，似乎對劉知州大人頗為畏懼。不過歷來百姓畏官府、教導(dǎo)孩童躲避身著官袍者也屬常情，并不能以此倉猝作結(jié)。”

    胤禎咕噥道：“八哥你說太客氣了，那劉知州一看就知不是好人。”

    皇帝絲毫不為小兒子口出狂言而不快，反倒饒有興致地發(fā)問：“哦？你怎么看出知州不是好人？”

    胤禎非常靠譜地說：“他身形超過三尺寬，襯得那幾個孩子就像豆芽菜一樣。更何況八哥說了是知州給他們送吃的，他們反倒越發(fā)畏懼，兒子便知其中有門道。”

    胤祥琢磨了半天，發(fā)覺能說的話都被哥哥們說盡了，只得低頭裝作乖巧不亂插話。

    開頭幾個阿哥都自稱兒臣，只有胤禎這里自稱“兒子”。也不知是因為這個稱呼更貼近皇帝今晚“家宴”的宗旨，還是皇帝對前頭幾個兒子遮遮掩掩的回復(fù)有所不滿，康熙對小兒子越發(fā)和顏悅色：“難為你還留意了旁人臉色，可惜以身形外貌論人品，還太嫩了，要多像李光地他們學(xué)習(xí)學(xué)習(xí)？”

    胤禎心理腹誹一句：學(xué)李光地逢人說人話，遇鬼說鬼話嗎？

    不過面上仍是恭恭敬敬應(yīng)了聲：“嗻，兒子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皇帝又掃一眼旁邊低頭聽訓(xùn)的兒子：“你們幾個也是，出來便該多看多學(xué)，不懂更要仔細學(xué)。只聽自己想聽的話，怕招惹是非就噤口不言，豈是皇子所為？”

    幾個人齊聲應(yīng)了“嗻”。

    胤褆面色難堪，這個話題由他起，卻朝著他沒預(yù)見的方向滑過去。

    胤祉胤祺松了口氣，兩相不得罪再好不過，橫豎被訓(xùn)斥幾句也少不了幾塊肉。

    胤禩垂著頭面色如常，不知在想什么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皇帝這口氣一直憋著無處傾吐，在江寧時心血來潮檢閱當(dāng)?shù)伛v軍，將江寧、蘇州綠旗兵騎射較差者全部發(fā)送河工效力，總算出了口惡氣。

    十五日，皇帝入住江寧曹家，御筆為明陵題“治隆唐宋”殿額，并且將修建明太祖陵一事布置下去。

    江寧織造的私人花園風(fēng)景如畫，專為迎駕而修建的別苑更是亭臺樓閣處處獨具匠心，忽而斑竹戚戚，忽而水榭樓臺掩映其間，將江南蘇杭風(fēng)情悉數(shù)收羅。

    皇帝煩躁勞累的心在這短短幾日之內(nèi)得以舒緩，終于決定再次啟程，前往視察黃河。

    這一次再度宣召于成龍，只為肯定靳輔之束水沖沙之法，并且乘船一路檢視新埽，就修防諸事指示下去。

    之后鑾駕未做逗留，徑直沿水路回京。

    一路上皇帝悶悶不樂，時常對著兩岸風(fēng)景出神。

    胤禎又扭著胤禩讀書下棋打發(fā)時間：“八哥你覺著是不是治河不順，皇阿瑪才如此憂心？”

    胤禩卻在思索之后搖頭：“我看不是，塞北事定后，朝廷重心自然放在南邊。南邊兒的事，可不止黃淮事務(wù)。”

    胤禎丟下一顆子：“八哥的意思，是官場？”

    胤禩也落下一子：“孺子可教也，果真出門能長見識。”

    胤禎觀棋良久，負氣投子道：“八哥也不讓讓我，下回不下棋了。悶死人了，還老輸。”

    胤禩笑笑，一粒一粒將棋子放回棋簍：“不下就不下吧，走吧，咱們?nèi)タ纯茨懿荒苋サ讉}釣魚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皇帝回京之后，果然召開九卿會議，將江南百姓生計日益艱難的事與眾人分說。接著皇帝喚出大阿哥，命他將自己所見所聞細細說與眾人聽來。

    胤褆按捺住興奮之情，將自己探查到的事一一詳盡道出：什么地方官私派豪取，或借端勒索以饋送上司，或?qū)⑤p微易結(jié)案件牽連多人，故意拖延時間，索詐財物，但督撫對這些情況知情而不參劾，反將行賄官員薦舉一類。

    九卿聽了莫不面露驚愕神色。

    皇帝最后令九卿合議永革橫派、嚴禁賄賂、察吏安民之法。

    這只是整頓吏治的一個起點，因為皇長子的參與有了一絲別樣的意味。

    而眾人只要聯(lián)想到蘇州知州按察使都是誰舉薦的，心頭都不可避免地往某個方向猜測。貌似自從去年索額圖致仕過后，就一直沒被皇帝召見過？

    皇上終于看不下去了？

    六月，皇帝諭上：今后各督撫要正己率屬，查參貪污害民官員，盡革積弊，不得仍前因循，如被糾參，督撫一并治罪。

    一波剛平，皇帝就令吏部將朝廷官員名冊與俸祿悉數(shù)上報，一本冊子拉開了皇帝裁減中央各個機構(gòu)的序幕。整整一個月，陸續(xù)被裁減的滿蒙漢藏大臣超過一百二十人。

    這個政令對還未來得及在各部安插親信的年輕阿哥們影響并不大，但對于在朝中經(jīng)營數(shù)年的大阿哥與太子二人卻是沉重一擊。

    毓慶宮里，太子控制不住地一巴掌將奉茶宮女掄在地上，熱茶將宮女胸前燙得緋紅。

    太子仿佛從宮女痛苦又不敢出聲的隱忍表情中得到一瞬間的解脫，劈手奪過桌上的筆洗掄頭澆上去。

    好好的小女娃，瞬間如被潑了污水的小母雞一樣瑟瑟發(fā)抖。

    太子忽然半蹲下來，用溫和不少的聲音詢問宮女：“燙不燙？冷不冷？冰里火里的滋味很難受對不對？”

    旁邊何從文見勢不妙連忙上前跪在太子跟前：“太子爺啊，都是奴才們的錯，您的手燙傷了那奴才們可是萬死不辭。”說完連連對著太子使眼色。

    皇帝雖然借口使慣了老人兒要回了梁九功，但毓慶宮今非昔比，處處都有乾清宮的眼線。

    太子狠狠閉眼，末了站起身來道：“粗手笨腳的，以后不必再到內(nèi)殿侍候。”

    何從文扯了那宮婢往外推，躬身道：“奴才這就去傳太醫(yī)。”

    太子一人呆在惇本殿里，抬眼看著墻上帝王親筆題寫的匾額，慢慢放聲大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