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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薄暮的提洛爾城依舊熙熙攘攘，城中最富盛名的獅心酒館只剩下寥寥數(shù)個空位。一個身穿大斗篷的來客悄然步入酒館，豐滿的金發(fā)姑娘立即貼上來：“遠方來的客人，要來杯雅倫堡李子酒嗎？那可是剛到港的時鮮貨！”

    “那就來一杯吧。”來客在酒館長桌一角坐下，開口就是地道的提洛爾方言。

    “好咧！”

    金發(fā)姑娘不久便端了酒過來。眼下時值盛夏，這位客人依然沒有褪下斗篷，臉被兜帽遮得嚴嚴實實，看著便十分可疑。但提洛爾是八國最繁榮的港口，陪酒的姑娘也見慣了世面，對此只是一笑置之：“請您慢用。”

    “我的好麗茲，再來一杯！”

    另一邊的客人發(fā)話，金發(fā)的麗茲便提起裙擺離開了。

    提洛爾坊間有這么種說法：在港口你能買到任何東西，而在獅心你能打探到任何消息。今天的獅心酒館依舊充斥著離奇的流言，而只有有心人才能從這謊言的汪洋里覓得真實的那一尾魚。

    “你從哪兒來？”一個中年男人踱到來客身邊坐下。

    穿斗篷的來客抿了口酒：“北洛林。”

    “聽你的口音可不像。”

    斗篷男人笑了，聲音略有些沙啞卻極為動聽：“我只是個旅人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你真是從北洛林來的，那你總該知道那位侯爵夫人的新動向吧？”油頭垢面的中年男人歪著嘴笑，露出一口黃牙，“我愿意出個好價錢。”

    “新動向？我只知道老艾德文死了。”

    “舊消息可不值錢，”情報販子咂嘴，壓低了聲音，“我想知道的，是侯爵夫人和科林西亞公爵的消息……”

    斗篷默了片刻，招手攔住過路的麗茲，將情報販子面前的空酒杯一推：“給他添上。”

    “哦嚯？看來我有筆生意了。”

    “侯爵夫人和羅伯特公爵？”

    男人斜睨著斟滿的酒杯：“一杯酒可不夠……”他的語聲戛然而止，斗篷男人默不作聲地將什么塞在了他手里。

    情報販子轉(zhuǎn)而笑瞇瞇地將金幣在牙間一咬：“您真是夠爽快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？”

    “羅伯特公爵向教區(qū)大神官請求廢除與希爾德加的婚姻，準備娶埃莉諾女士為妻子。據(jù)說科林西亞神殿已經(jīng)認定了羅伯特的婚姻無效，因為他倆是遠親。”

    “克洛維會對姐姐的婚事坐視不理？”

    “我這消息可新鮮了，國王陛下說不定都還不知道呢。”

    神秘的陌生人又是片刻沉默，才追問：“侯爵夫人答應了？”

    “這我就不知道了－－”情報販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。

    陌生人再次示意麗茲滿上酒杯。

    “嘛，”情報販子壓低了聲音，“消息不確切，就當是我送您的小禮物，您就聽聽別當真……侯爵夫人的態(tài)度我不知道，但我聽說羅伯特可是志在必得，已經(jīng)在美泉堡準備好了婚禮。再說了，羅伯特可是極有男子氣概，嫁給他沒什么壞處。唔？”

    來客將酒錢往臺上一摞，默不作聲地起身離開。

    情報販子向門口的少年使了個眼色，又一把扯住麗茲，不忘揩了把油：“那是什么人？我愿意買他的情報。”

    金發(fā)的麗茲白了他一眼：“我可不清楚，進門的時候我可勁往他斗篷底下瞧，只隱約看清楚是個小伙子，應該長得不賴。其他的，你有本事就讓你的老鼠們?nèi)ゲ榘伞眩±鲜笠呀?jīng)回來了。”

    剛才隨著陌生人離開的少年拉長了臉：“是內(nèi)行，跟丟了。”

    情報販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，揪起少年的耳朵：“你個沒用的兔崽子！”

    “哎！哎喲！”

    少年裝腔作勢的嚎叫引得獅心酒館內(nèi)一陣哄笑。

    仿佛被雷動似的人聲驚動，酒館外廣場上鴿群驀地起飛，撲簌簌掠過潺潺流淌的主航道與穿梭其間的無數(shù)小船，向著外港海面上漸沉的落日撲去。

    夜色|降臨。

    過了夏至，卡斯蒂利亞的夜晚也來得一日比一日早。晚鐘還沒敲響，城堡中就點起了蠟燭。

    “服喪前七日不能飲酒，請您見諒，”埃莉諾舉起乘著杏仁乳的高腳銀杯，向羅伯特公爵微微一笑，“祝您明日啟程一路平安。”

    公爵摩挲著酒杯表面，顯得心事重重，半晌沒答話。

    “羅伯特大人？”埃莉諾放柔了聲音，直直看向?qū)Ψ降碾p眼，雙唇無聲翕動數(shù)下。

    男人全身一震，無法自控般抬頭與她對上眼神。只是一瞬，他眉間的焦躁便褪盡，好聲好氣地邀請：“北洛林的冬天太難熬了，您不如到美泉堡來避寒。”

    見埃莉諾不語，他愈加低聲下氣起來：“據(jù)我所說，那里曾經(jīng)是您父親名下的產(chǎn)業(yè)吧？”

    “您說的沒錯。”

    美泉堡原本屬于特里托，在埃莉諾母親死后輾轉(zhuǎn)成了奧瓦利家族的產(chǎn)業(yè)。她垂睫勾唇：“您的好意我心領(lǐng)了，但我不能讓小艾德文孤零零地留在這里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您就把……”羅伯特立即收聲，侯爵夫人的意愿是一回事，北洛林的繼承人卻絕不可能離開封地。他擱下酒杯，佯裝打了個哈欠，掩飾失言的尷尬。

    “時間不早，”埃莉諾見狀起身，柔柔一笑，“祝您好夢。”

    羅伯特撐著桌面起身，隨埃莉諾走到廳門口。她向他點頭致意，垂地的衣袖擦過公爵的指掌，若有似無，撩人地癢；羅伯特竟然將袖邊扯住了。

    埃莉諾步子頓住，回眸若無其事地微笑：“羅伯特大人？”

    夜風穿過走道，廊下的火把一黯，她的雙眼卻有那么一瞬泛紅。

    對方呆呆盯著她，竟然循著衣袖摸進去，緊緊捉住她的手。

    “羅伯特大人！”埃莉諾沉聲低喝。

    公爵像是喝醉般，兩頰漲得通紅：“埃莉諾女士，請您不要折磨我了……”

    她努力要掙開對方。

    羅伯特卻鉗得更緊：“我怎么會虧待北洛林和南烏爾姆的侯爵夫人？今天我剛收到消息，科林西亞的大神官已經(jīng)認可我與希爾德加的婚姻無效，所以您隨時能成為我的妻子……”

    埃莉諾左右四顧，與門廊巡邏的衛(wèi)兵四目相交，立即以眼神求助。

    “你們都別過來！”羅伯特大喝一聲。

    到底是久經(jīng)沙場的戰(zhàn)士，他這么一吼，衛(wèi)兵竟然步子一頓。

    而只是這須臾，羅伯特又急匆匆補充：“我不想強迫您，但我不可能永遠優(yōu)哉游哉地等下去！所有人都對繼承人的降臨翹首以盼，說實話……我的附庸里也有反對我追求您的人，他們認為您不過是個普通男爵的女兒，母親還是被皇帝放逐的罪人。”

    埃莉諾勾勾唇：“這些大人說得沒錯。”

    公爵咽了咽唾沫，終于意識到自己口不擇言。他懊惱地咬住了嘴唇，不覺放開了埃莉諾。他好像無法理解為什么會有人拒絕他合情合理的要求，半是委屈半是無措地壓低聲音：“覬覦北洛林和南烏爾姆的人多得是，至少我……至少我對您是真心的，我發(fā)誓！以三女神義，婚后我絕不會虧待您的。”

    埃莉諾繃緊了臉，一言不發(fā)。

    羅伯特僵了半晌，撓撓頭，不太確定地問：“您再考慮考慮？”

    埃莉諾飛快地瞥他一眼：“我會和卡斯蒂利亞其他人商量。”

    公爵整張臉因為她一句話立即明亮起來。

    真是個孩子氣的男人。有那么一刻，埃莉諾竟然有些愧疚。她飛快登上臺階，轉(zhuǎn)角時一瞥，剛才佇在原地的衛(wèi)兵眼睛圓瞪，而羅伯特已經(jīng)踱過去和他好言好語地解釋。公爵放下身段和自己攀談，衛(wèi)兵也有些飄飄然了……

    埃莉諾微微一笑，沒有再逗留。

    要不了多久，今晚這小插曲就會傳遍卡斯蒂利亞：羅伯特·奧瓦利覬覦埃莉諾女士，也渴求北洛林和南烏爾姆的封地，而他顯然并不是唯一一個這么想的領(lǐng)主……

    北洛林的貴族大人們會作何反應？本國固然地勢險峻，耕地卻極少，木材和皮草是主要特產(chǎn)；別國如果真的大軍來襲，就憑境內(nèi)貧瘠的資源，北洛林堅持不了多久……假如選擇與強國科林西亞結(jié)盟，即便這樁政治婚姻會得罪克洛維四世，但國王陛下說到底只是個沒實權(quán)的傀儡，事后總有辦法安撫他。

    不出埃莉諾所料，數(shù)日后，卡斯蒂利亞的信使就喬裝潛行，給羅伯特送去了首肯的好消息。

    “噢我親愛的埃莉諾，那群貴族大人們小心翼翼的樣子真是夠我笑一會兒了。”阿默斯輕挑地坐在梳妝臺上，笑得彎下腰去。

    埃莉諾睨了對方一眼：“在他們看來，我是主動送入獅子口中的羔羊，根本不是新娘。”

    在她有意無意的引導下，埃莉諾成功營造出了錯覺：她尚未走出艾德文之死的陰影，卻為了亡夫唯一的血脈與封地的福祉毅然犧牲了自己的意愿。

    她必須成為眾人皆知的受害者、殉道者。

    “以弱勝強，看來這一課你學得很好。”像是淬了糖的甜美聲音一如往常地響起。

    埃莉諾笑了笑。

    在南烏爾姆是這樣：她無微不至地侍奉著年邁的丈夫，故意讓他目睹卡洛琳是怎樣羞辱她、虐待她，卻不抱怨一句，甚至還有意無意地為卡洛琳美言。她以最卑微的姿態(tài)將馬修的心牢牢抓在了掌心，直到那對兄妹牢固的關(guān)系因為她分崩離析。

    在卡斯蒂利亞也是這樣：她扮演著被丈夫背叛、被大學士陷害、忍辱負重的新娘，處于弱勢的是她，笑到最后的也是她。

    但是……

    “真希望這是我最后一次扮演受害者。”埃莉諾將被褥扯到頭頂。

    她羨慕母親克里斯蒂娜，能堂堂正正地與人在談笑間廝殺，即便敗北也沒擺出弱者的姿態(tài)請求垂憐。

    阿默斯毫不留情地在她耳畔挖苦：“您真是天真得可愛，我親愛的主人。”

    “埃莉諾，也許有一天你真的能正大光明地加害敵人，但現(xiàn)在你只能忍耐、再忍耐，直到羅伯特大人也意外身故……”

    埃莉諾“被迫”與羅伯特成婚后，八國共主克洛維一定會介入，她只需要咬死祖?zhèn)鞯哪且粔K家業(yè)，與克洛維達成和解，婚姻最終是否作廢、甚至是領(lǐng)地本身都無關(guān)緊要。她想要的是另一件小東西。這只是冰冷的算計，是龐大計劃中的一環(huán)，對公爵本人埃莉諾本無太多恨意。

    “我并沒打算殺死他。”

    “嗯？－－”阿默斯訝然抬起眉毛，定定看了她片刻后大笑起來，“你是認真的？”

    埃莉諾別開臉。

    黑發(fā)男人卻將她的下巴扳正，與她額角相抵，那眼神仿佛看進了她靈魂深處：“不要逃避，在我面前你沒必要隱瞞。羅伯特的生死對你而言根本無所謂吧？他死了，你才能更快地完成心愿……”

    埃莉諾無法反駁。但這是否意味著她想謀害他？這樣的行事手段，又與老艾德文、與王都的那些人有什么差別？

    有那么一瞬，她對自己感到入骨地憎惡。這情緒旋而調(diào)轉(zhuǎn)了矛頭，她語調(diào)冰冷：“阿默斯，不要試圖誘導我。”

    黑發(fā)男人柔柔地笑，身形倏地消散，語聲未盡：“希望你不會為此后悔，埃莉諾。”